东宫后殿,夜色已深,殿内却无半分静谧。数十支红烛燃得正旺,烛芯偶尔爆开一声轻响,将跳动的火光映在金砖地面上,暖红的光晕里,却始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滞重寒意。
常氏斜倚在铺着云纹软垫的软榻上,素白的面容在烛火下更显苍白,连平日里盈着暖意的眼眸,此刻也空洞得如同蒙尘的琉璃,只定定望着跳跃的烛焰。
朱长宁端着一碗燕窝粥,静静坐在榻边的小凳上。白瓷碗沿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粥品早已温凉,她却没舍得放下,只望着母亲毫无血色的唇,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娘亲,您再勉强用一口吧?从午后到现在,您水米未进,身子哪里受得住?”
常氏缓缓摇头,声音虚得像一缕烟,稍不留意便会散了:“宁儿,一想到朝堂上的事,我这心里就跟堵了块石头似的,又沉又闷。”她伸手抓住女儿的手,指尖凉得刺骨,“你舅爷爷……他怎就如此糊涂,我怕……我怕迟早有一天,我们都要被他连累。”
话未说完,她已哽咽着说不下去,只将脸埋在女儿的手背上,无声地落泪。朱长宁看着母亲颤抖的肩头,心如刀绞——母亲素来温婉,极少如此失态,可见如今,已将她逼到了绝境。她默默放下那碗早已凉透的?燕窝粥,从袖中取出绣着兰草的丝帕,轻轻为母亲拭去泪痕,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瓶。
殿内又陷入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朱长宁望着母亲泛红的眼眶,沉吟片刻,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思索:“娘亲……您说,舅爷爷如此行事,除了他性情骄悍,会不会……也是因为他觉得受了委屈?或是他有什么诉求,一直没得到回应。”
常氏愣了一下,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女儿:“诉求?他还能有什么诉求?陛下和太子待他恩宠已极,爵位、赏赐、兵权,哪一样少了?他麾下的将领,也多占据要职……他还想要什么?”
“或许不止是爵位和赏赐。”朱长宁的目光沉了下去,落在殿角那尊铜制香炉上,烟雾袅袅,却遮不住她眼底的清明,“娘亲,您忘了?舅舅常茂去得早,常家如今在军中,其实早已没有顶梁之人。舅爷爷虽姓蓝,却与常家休戚与共,他如今这般折腾,会不会是想替常家、替他那些追随多年的老部将,谋一个更长远的保障?”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母女二人能听见:“毕竟,军功勋贵看着显赫,可皇祖父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常氏的脸色骤然变了,握着女儿的手猛地一紧,她从未想过这一层,可细细一想,蓝玉近来的骄纵,似乎真的藏着几分不安:“你是说……他担心鸟尽弓藏?可陛下和太子并非那样的人啊,何况如此跋扈,岂不是更招祸?”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身处其中的人,未必能全然理智。”朱长宁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母亲的手背,“在舅爷爷看来,或许只有不断彰显自己的力量,不断争取更多利益,才能让部下归心,才能让自己和关联的家族安枕无忧。他用的方法错了,大错特错,但那份焦虑……或许是真的。”
常氏沉默了,眉头紧紧锁着,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蓝玉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直面朝堂上那股隐现的暗流。
朱长宁见母亲陷入思索,便继续缓缓道来,像是在梳理自己心中的头绪:“如今朝堂之争,表面是商税,实则是勋贵集团对文官势力扩张的反击,也是舅爷爷对父亲、对朝廷底线的一次试探。父亲强硬驳回,是维护了朝廷威严,可也可能……把他和他背后那些人推得更远,让他们更抱团,更不安。”
“那岂不是无解了?难道要你父亲向他妥协?”常氏急忙问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当然不是,国法纲纪,绝不可废,父亲做得对!”朱长宁语气坚定,可随即又皱起眉,陷入了新的思索,“但除了硬性的打压和训斥,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能不能既敲打震慑,又稍稍安抚他们的心,至少……别让舅爷爷彻底走向极端,甚至狗急跳墙?”
她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烛火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墙上,像一道纤细却倔强的影子。她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转向常氏,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娘亲,您说,若是朝廷下一道明旨,重申优待功勋之后?不是指赏赐,而是……比如在国子监增设武学,优先选拔功勋子弟入学,学习兵法韬略,由父亲或信重的老将定期讲授?结业后经考核,才能授以军中职位,而非全凭父辈荫蔽或私下举荐?”
常氏有些疑惑:“这……这和眼下的事有什么相干?”
朱长宁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长宁觉得,舅爷爷的焦虑之一,或许就是觉得部下子弟前途未卜,只能紧紧依附于他。若朝廷能给出一个公正、透明且有前途的晋升通道,是不是能稍稍瓦解这种基于利益的捆绑?让那些并非死心塌地跟着他胡闹的勋贵子弟,看到另一条效忠朝廷、光耀门楣的正路?这是阳谋,更是釜底抽薪之策。”
“可这能安抚得了你舅爷爷吗?”常氏依旧担忧。
“或许不能完全安抚,但至少能传递一给众人:朝廷不是要赶尽杀绝,而是希望勋贵子弟能成才,能继续为国效力,只是必须遵循法度,走正道。”朱长宁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同时,这也是对舅爷爷的制约,他的人,朝廷在看着,在培养,在甄别。这或许比单纯的训斥打压,更能让他有所忌惮,也有所指望。”
她说完,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这只是女儿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其中牵扯太多,如何设立、由谁主导、如何避免成为新的特权……千头万绪。而且绝非一时之功,解决不了眼前的危,但或许……能给父亲多一个思量的角度?让他知道,除了硬碰硬,或许还有别的棋子可走。”
常氏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复杂,有惊讶,惊讶于女儿竟能看透朝堂博弈的关键;有欣慰,欣慰女儿不仅有仁心,更有见识;也有一丝担忧,担忧这份敏锐,会给女儿带来麻烦。她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伴着朱标略显疲惫的声音:“宁儿又在和你娘亲说什么体己话?”
朱标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身上的太子衣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衣摆处沾了些夜露的湿气,眼底的青黑遮不住,显然是刚从书房过来,连片刻歇息都没有。他看到常氏脸上未干的泪痕,又看到朱长宁凝重的神色,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父王,殿下。”常氏和朱长宁连忙起身行礼。
朱标摆摆手,声音沙哑:“都坐吧。”他走到常氏身旁的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朱长宁身上,带着一丝探究,还有几分藏得极深的鼓励,“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到你说‘长远方向’、‘棋子’?让为父也听听。”
朱长宁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常氏眼中满是紧张,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慎言。朱长宁深吸一口气,知道父亲既已问起,便绝非随口一提,隐瞒反而不妥。她定了定神,恭敬地福了一礼,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回父王,女儿方才见娘亲忧心伤身,心中焦急,故而胡思乱想了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惊扰了父亲,请父亲恕罪。”
“无妨。”朱标轻轻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常氏,又落回女儿身上,“这里没有外人,说说看。为父倒想知道,是什么念头,能让你娘亲暂时忘了忧愁。”
常氏勉强笑了笑,却没敢多言。
朱长宁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女儿愚钝,见识浅薄。只是觉得,今今朝堂上,凉国公固然有错,行径骄狂,目无纲纪,父亲严词驳斥,理所应当。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舅爷爷如此行事,会不会是因为他心中有难以言说的焦虑,或是……看不到其他出路?”
朱标的目光微微一凝,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你继续说。”
“女儿妄自揣测……”朱长宁的声音压得更低,“勋贵武将看似显赫,可征战一生,树敌甚多。如今天下渐安,武臣的用处似不如从前……他们或许会担忧鸟尽弓藏,担忧子孙后代的前程只能系于君恩,而君恩……自古难测。”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用气音说的。这话太过大胆,若是传出去,便是对皇权的不敬。常氏急忙开口:“宁儿,休得胡言!”
“让她说下去。”朱标却抬手止住了常氏,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神愈发深邃。
朱长宁咬了咬唇,鼓起勇气继续:“女儿并非为舅爷爷开脱,他走私违禁、纵容部下行凶、朝堂逼宫,皆是十恶不赦之罪,父亲依法严办,天经地义,女儿只是觉得,除了雷霆手段震慑,是否也可辅以一丝怀柔?并非怀柔于罪人,而是怀柔于那些心中不安、只能依附强权寻求庇护的勋贵子弟们?”
“如何怀柔?”朱标的声音依旧平静,可眼神里的探究更甚。
“女儿在想……”朱长宁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能否由朝廷明旨,建立一套更公正、透明的机制,让功勋子弟看到,除了依附某位大将,他们还有别的、更稳妥的报效朝廷之路?比如在国子监增设武学,严格选拔勋贵及军中优秀子弟入学,系统修习兵法韬略、忠君爱国之道,由父亲您或信重无私的老将亲自督导讲学?毕业经严格考核后,再根据才具授予军职。如此一来,一则可为国培养真正的人才,二则……或许能稍分化那些基于私利的依附,让他们明白,忠于朝廷、遵循法度,才是最可靠的保障。这……或许比单纯的打压,更能触及根本。”
说完这番话,朱长宁便屏住了呼吸,低下头,不敢去看父亲的脸色。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理想化,稍有不慎,便是僭越之罪。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弦。
良久,朱标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殿下,宁儿年幼无知,信口雌黄,您千万别当真。”常氏急忙开口,想为女儿圆场。
“不……”朱标缓缓摇头,打断了常氏,“宁儿这番话,并非全无道理。虽是书生之见,稚嫩得很,却点醒了我一件事。”他看向朱长宁,目光里不再是审视,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赞赏,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我与你皇祖父,这些年来对那些骄兵悍将,想的多是如何防范、制约、打击。这没错,权柄必须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但或许……我们确实忽略了,需要告诉他们不能做什么,也需告诉他们,正确的路在哪里,尤其是对那些尚未被染黑的年轻子弟。”
朱长宁抬起头:“父王……您觉得这想法可行?”
“兹事体大,绝非易事。”朱标抬手制止了她,语气郑重,“设立武学,牵扯甚广:由谁主导?教员人选如何定?课程怎么设?如何避免它成为新的勋贵特权阶层?如何防止被蓝玉这样的人插手利用?更重要的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顾虑,“你皇祖父会如何想?他会不会认为,这是变相扩大勋贵的影响力?”
朱长宁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她只想到了对策,却忘了最关键的一层:朱元璋的态度。
朱标看着女儿失落的模样,语气又缓和了些:“但宁儿,你这个想法,给了为父一个新的思路。或许不能立刻实施,但可以作为长远之策,慢慢酝酿。”
他沉思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决断:“或许,可以在查办走私案、整顿市舶司的同时,由东宫出面,以抚恤边军、激励后进为名,遴选一批身份清白、略有潜力的中等军官及勋贵子弟,办一个临时的‘兵法讲习’。规模不必大,规格却要高,由徐辉祖、耿炳文等忠诚可靠的将帅主持,孤……也会偶尔去讲一课。这样既不突兀,又能悄然传递朝廷重视人才、唯才是举的信号,或许……能稳住一部分人的心。”
“父王圣明!”朱长宁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如此润物细无声,定能见效!”
常氏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殿下思虑周全,这般安排,自是稳妥。”
朱标看着女儿,语气忽然变得格外严肃:“宁儿,你能想到这些,为父很欣慰。这证明你不仅有仁心,也开始懂得思考朝局博弈的复杂。但你要记住,今日这番话,出你之口,入我和你母妃之耳,绝不可再对第四人提起,明白吗?”
“女儿明白,绝不敢妄言!”朱长宁心中一凛,郑重地应道。
朱标点点头,疲惫再次席卷而来,他揉了揉额角:“好了,天色不早,你们都早些安歇吧。尤其是你,”他看向常氏,语气里带着心疼,“别再忧思过甚,万事有孤。”
他起身准备离开,走到殿门口时,却又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朱长宁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宁儿,有时……看得太透,想得太深,未必是福。但愿……为父能为你和英儿,撑得久一些。”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宫灯的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朱长宁站在原地,父亲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她明白,父亲认可了她的想法,却也看透了这份想法背后的风险,更看透了她过早显露的、或许不该属于深宫女子的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