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平府地界时,朱雄英掀开车帘一角,望着渐远的北平城墙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边缘的木纹。那城墙历经岁月冲刷,砖缝间还残留着北地风沙的痕迹,却如燕王朱棣的眼神般,透着令人心悸的厚重与锐利。来时队伍里的轻松谈笑早已消散,连随行锦衣卫的脚步声都比往日沉了几分,唯有车轮碾过官道的“轱辘”声,在空旷的华北平原上反复回荡,像是在叩问着前路的未知。
蒋瓛策马行在车驾侧方,目光不时扫过四周的林地与田垄,腰间绣春刀的刀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能清晰察觉到太孙的沉默——自昨日与燕王辞行后,这位年仅十七的皇太孙便少有言语,偶尔垂眸沉思时,眉宇间凝聚的忧思,竟比朝堂上商讨赈灾事宜时更显沉重。蹇义则揣着早已拟好的北平军防记录,指尖在油纸包的边缘反复揉搓,那些关于燕王府护卫数量、北平卫所军备的数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殿下,前方便是河间府界碑了。”蒋瓛勒住马缰,低声禀报,“按行程,今夜可在河间驿馆歇息。”
朱雄英缓缓放下车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知道了。传令下去,队伍行进速度放缓些,不必急于赶路。”他需要时间梳理北平之行的种种细节——朱棣在宴席上爽朗的笑声、书房里墙上挂着的《朔漠行军图》、提及边患时眼中闪过的精光,还有那些看似无意提及的“北平军民愿为朝廷守国门”的话语,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他始终无法完全安心。这位四叔的坦荡太过刻意,豪爽背后藏着的深不可测,比北地的寒冬更令人防不胜防。
三日后,队伍进入山东地界。车轮碾过齐鲁大地的泥土,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麦香。初夏时节,一望无际的麦田如金色的海洋,风过时,麦浪翻滚着涌向天际,偶尔有农人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行走,远远望见这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丰收在望的淳朴笑意。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队伍中凝重的气氛。蒋瓛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连蹇义翻看文书的动作都慢了几分,偶尔还会指着田垄间的稻草人,与身旁的随从低声说笑两句。
午后日头渐渐西斜,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官道上,留下斑驳的光影。队伍行至一处名为“柳溪驿”的驿站外,蒋瓛翻身下马,上前查看后回报:“殿下,此驿规模尚可,往来商旅虽多,但后院有僻静院落,可供歇息。”朱雄英点点头,示意队伍停下。他素来不喜张扬,此次巡狩本就未声张,便让随从们都换上寻常青布衣衫,自己也只穿了一件素色青袍,腰间系着一块普通的墨玉玉佩,看上去与过往的文人墨客并无二致。
进入驿站厅堂,喧闹声顿时扑面而来。往来官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旁,有的高声谈论着南北物价,有的低头核算着账本,店小二提着铜壶穿梭其间,高声应和着客人的需求,铜壶碰撞桌面的“当啷”声、人们的谈笑声、窗外的蝉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朱雄英目光扫过厅堂,在角落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蒋瓛与四名锦衣卫则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落座,看似随意地喝茶,实则目光早已将整个厅堂的动静纳入眼底——角落里那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频频瞟向朱雄英的方向,门口的掌柜时不时摸一下腰间的钱袋,邻桌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正低声争论着什么,这些细微的举动,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朱雄英端起店小二送来的粗瓷碗,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苦涩。他望向窗外,金黄的麦田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芒,几只蝴蝶在麦田边缘的野花丛中飞舞,偶尔有风吹过,带着麦香的气息涌入鼻腔。这般宁静的景象,让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稍稍放松,脑海中那些关于军防、朝堂的思绪,也暂时被这田园风光所取代。
就在这时,驿站二楼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叮铃叮铃”的环佩叮当声,像是春日里山间的清泉流过石子,清脆悦耳。朱雄英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楼梯口处,一位小姐正缓步走下。她年约十五六岁,身着一件鹅黄色杭绸褙子,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下系一条月华裙,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裙角绣着的流云图案仿佛活了过来,在空中缓缓舒展;乌发如瀑,梳成时下流行的“飞天髻”,发髻上簪着一支碧玉玲珑簪,簪头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偶尔碰到耳侧的珍珠耳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身姿窈窕,行走时步伐轻盈,宛如风中摇曳的柳枝。走近些,便能看清她的面容——肌肤胜雪,仿佛上好的羊脂玉般细腻;眉如远黛,轻轻蹙起时带着几分娇憨,舒展时又透着几分温婉;目似秋水,瞳孔清澈明亮,像是蕴藏着一汪清泉,顾盼之间,既有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书卷熏陶出的清雅之气。她显然是要出门登车,身边簇拥着四名丫鬟和两名仆妇,丫鬟们手中提着食盒、包裹,仆妇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生怕她脚下不稳。
当她走到楼梯转角处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厅堂,恰好与闻声抬头的朱雄英视线相遇。那一刻,整个厅堂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周围的谈笑声、脚步声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
那小姐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朱雄英的气度所吸引。眼前的青年虽穿着寻常青袍,却身姿挺拔如松,脊背笔直,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将其压弯;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线条利落,透着几分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是藏着星辰大海,目光平静时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沉稳,眼底深处又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思,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更难得的是,他并未像其他男子那样,见了自己便投来惊艳或窥探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便淡然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的麦田,仿佛那片金黄的麦浪,比她的容貌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这种不同于寻常男子的淡然与专注,像一颗小石子,猛地投入了小姐的心湖。她脸颊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霞,心跳也骤然加快,手中的丝帕被悄悄攥紧,指尖微微泛白。她自幼生长在兖州林家,父亲林文博曾是国子监司业,致仕后在家乡开办“汶阳书院”,家中往来的不是文人雅士,便是官员乡绅,她见过的青年才俊不计其数,有的才华横溢却自视甚高,有的温文尔雅却流于虚伪,却从未有一人如眼前这位般,气度如此非凡,又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小姐,车已经备好了。”身旁的大丫鬟春桃低声提醒,目光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微红的脸颊,不知她为何突然失神。
小姐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掩饰着眼底的慌乱。她在仆妇的搀扶下,快步向驿站门外走去。经过朱雄英桌旁时,她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檀香,那香气清雅醇厚,不似寻常富家子弟所用的浓烈熏香,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同时,她还能隐隐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无形威压,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场,让她心跳得更快,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几乎是逃一般地走出了驿站。
直到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她才靠在车厢壁上,轻轻按着胸口,感受着依旧剧烈的心跳。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兰花香囊气息,却无法让她慌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印象,如同刻在了脑海中一般,青年平静的眼神、淡然的神情、挺拔的身姿,一遍遍在眼前浮现,让她脸颊发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方才那是谁家的小姐?”朱雄英并未将这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只是随口向身旁不远处的蒋瓛问道。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看着麦田尽头渐渐沉下的夕阳,思绪又飘回了北平的军防部署上。
蒋瓛早已留意到方才的情形,也派人悄悄查探了那队人的身份,此时听到太孙询问,便低声上前禀报:“回殿下,看车马标记和随行规格,应该是兖州林家的女眷。林家是兖州名门,世代书香,祖上出过翰林,现任家主林文博曾在国子监任司业,五年前致仕回乡,在兖州开办了汶阳书院,广收弟子,不仅当地的士子争相入学,连周边府县的文人也常去书院交流,在齐鲁一带极有声望。”
朱雄英点点头,并未再多问。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巡狩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天下女子,于他而言,未来或许都将成为朝堂政治的一部分,无论是联姻还是选妃,都需以江山社稷为重。个人的情愫,在皇权的重量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也太过奢侈。他很快便收回思绪,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继续思考着回京后如何向皇爷爷朱元璋和父君朱标奏报北平之行的所见所闻——燕王的势力、北平的军防、北地的边患,每一件都关乎大明的安危,容不得半分懈怠。
然而,对于马车内的林家小姐林婉茹而言,这段邂逅却远非“小插曲”那般简单。她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心绪难平,手中的丝帕被反复折叠,又展开,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图案早已被揉得有些变形。她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向驿站方向望去,恰好看到那位青袍青年起身,在几名看似普通却气势精干的随从护卫下,走向驿站后院的方向。那些随从行走时步伐整齐,目光锐利,腰间隐隐能看到凸起的硬物,显然是习武之人,绝非寻常商贾家的仆役。
“那些人…不像寻常家仆随从…”林婉茹心中暗忖,那份好奇与莫名的悸动愈发强烈。她自幼受父亲熏陶,不仅饱读诗书,也学会了观察人的言行举止。方才那位青年虽衣着普通,却气度不凡,随从们虽看似低调,却个个身手不凡,且对青年极为恭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护卫的警惕。这样的阵容,绝非普通的行商或文人所能拥有。他究竟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偏僻的驿站?去往何方?一连串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青年愈发好奇。
缘分有时便是如此奇妙,仿佛是老天爷也想给这位肩负帝国重任的年轻太孙,在沉重的人生旅途中增添一抹柔和的色彩。次日清晨,队伍继续南下,行至兖州府与济宁府交界的一处官道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如墨般迅速蔓延,很快便遮蔽了整个天空。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还是零星的几滴,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雨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十丈。
“殿下,前方有一座凉亭,可暂避雨势!”蒋瓛勒住马缰,大声对车驾内的朱雄英喊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打湿了他的衣衫,却丝毫未影响他的警惕。
朱雄英掀开车帘,望着前方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凉亭,点头道:“好,先去凉亭避雨,等雨势小些再走。”
队伍很快便抵达凉亭。这座凉亭是用青石搭建而成,历经多年风雨,石柱上的花纹已有些模糊,亭内地面上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树叶。就在朱雄英的随从们忙着将车驾停在凉亭旁,准备护着他进入凉亭时,不远处的官道上,另一支车队也正冒着大雨向凉亭赶来。那车队的马车装饰华丽,与昨日林婉茹所乘的马车极为相似。
待那支车队靠近,朱雄英才看清,果然是林家的队伍。林婉茹在丫鬟的搀扶下,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向凉亭跑来。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发髻上的碧玉簪也沾染了水珠,却丝毫未影响她的清雅气质,反而多了几分雨中佳人的娇柔。
凉亭不大,最多只能容纳二十余人。朱雄英的随从有十余人,林家的仆妇、丫鬟也有七八人,两支队伍同时进入凉亭,顿时显得拥挤起来。朱雄英的锦衣卫本能地将他护在凉亭中心,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目光警惕地盯着林家的仆役,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林家的仆妇们也将林婉茹护在身后,神色戒备地看着眼前这些气势不凡的陌生人。一时间,亭内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雨水从亭檐滴落的“滴答”声,气氛微妙而尴尬。
林婉茹站在丫鬟春桃身后,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穿过人群,恰好又撞见了那双昨日惊扰她心绪的眼睛。朱雄英今日依旧穿着那件青袍,只是外面罩了一件素色披风,他负手立于凉亭东侧的石柱旁,望着亭外瓢泼的大雨,神色平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困阻并未让他有丝毫烦躁。雨水顺着亭檐流下,在他身边形成一道水帘,却像是无法靠近他一般,让他周身透着一种疏离的沉静。他身边的随从们个个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即使在避雨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无声地散发出迫人的气势。
林婉茹的心又不争气地急跳起来,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裙摆,长长的睫毛掩饰着眼底的慌乱。她定了定神,提起裙摆,对着朱雄英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却清晰:“见过公子。”说完,便快步退到凉亭西侧的角落,与朱雄英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失态。
雨声依旧哗啦,亭内的沉默愈发浓重。锦衣卫们挺直身躯,如标枪般立在朱雄英周围,林家的仆妇们则低声交谈着,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朱雄英一行人。林婉茹站在角落,目光落在亭外被雨水打弯的野草上,脑海中却一遍遍回放着昨日在驿站的相遇,以及今日他雨中而立的沉静身影。那份按捺不住的好奇,如同雨后的藤蔓般,在她心中悄然生长。
犹豫再三,林婉茹终于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声音轻柔如雨丝,打破了亭内的沉默:“这位…公子,可是也被这骤雨阻了行程?”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到了朱雄英耳中。
朱雄英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林婉茹身上,见是昨日那位林家小姐,便微微颔首,语气温和而有礼:“是啊,天公不作美,竟下这么大的雨。看来今日要在此叨扰片刻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春雨般温润,却带着一种自然的疏离感,仿佛在他与众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公子言重了,”林婉茹轻声回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指尖却依旧紧张地绞着裙摆,“是我们冒昧前来,扰了公子的清净才是。看公子一行像是远道而来,不知欲往何处去?”她问得小心翼翼,既想满足心中的好奇,又怕显得唐突。
“回应天。”朱雄英言简意赅,并未多做解释。应天是大明的都城,他这般回答,既不算说谎,也未暴露身份,恰到好处。
“应天…”林婉茹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声音也变得轻快了几分,“那是天子脚下,不仅是朝堂所在,更是人文荟萃之地,文人雅士云集,还有许多闻名天下的书院和藏书楼。家父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是能去应天看一看,定会大有收获。公子能去应天,想必是见多识广之人,气度才如此不凡。”她说起应天时,眼中闪烁着光芒,显然对那座繁华的都城充满了向往。
朱雄英淡淡一笑,语气依旧平静:“姑娘过奖了。我不过是随家人做些南北药材生意,四处奔波罢了,谈不上什么见多识广。”他随口编了个身份,既符合行商的装扮,也能解释自己为何会长途跋涉。
然而,他这份淡然和“谦虚”,在林婉茹眼中却更显神秘。她自幼在书香门第长大,父亲林文博不仅学识渊博,还善于识人辨性,常教她从言行细节中观察人品。眼前这位“药材商人”,谈吐间不见商贾的市侩之气,提及应天时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对都城格局的熟稔,绝非寻常走南闯北的商贩所能企及。她心中好奇更甚,却也知不宜追问身份,便顺着“见多识广”的话头,试着提起近来读的诗文:“公子常年奔波,想必走过不少地方。前几日我读谢朓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其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一句,总觉未能尽解其意境,不知公子曾见过江南的江景,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朱雄英闻言微怔,没想到这位林家小姐竟对南朝山水诗有研究。他自幼在宫中受名师教导,诗词歌赋虽非主攻,却也涉猎甚广,更曾随父皇南巡过江南。此刻听她提及谢朓的诗,脑中不禁浮现出建康城外长江落日的景象——晚霞铺在江面,如五彩绸缎般散开,江水澄澈如白练,渔舟唱晚的声音伴着微风传来,确是诗中描绘的意境。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谢宣城此句,妙在以‘绮’‘练’喻霞与江,看似寻常比喻,却将动态的晚霞与静态的江水融为一体。若说实景,江南的暮春时节,你去秦淮河畔或采石矶头,待夕阳西下时,看霞光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如碎金,江风拂过,水面又似白练飘动,那时便知诗中意境并非虚言。”
他语气平淡,却将江景的动静之美说得清晰贴切,甚至点出了最佳观赏时节与地点,不似凭空想象,倒像是亲身经历过无数次。林婉茹眼中闪过惊喜,又问道:“那公子可曾去过齐鲁的泰山?家父常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我虽生于兖州,却从未登过泰山,不知山顶的风光,是否真如古文中写的那般壮阔?”
“泰山确有‘小天下’之势。”朱雄英想起曾随皇祖父,父王东巡时登泰山的情景——清晨从中天门出发,一路石阶蜿蜒向上,两旁古松苍翠,云雾缭绕如仙境;至玉皇顶时,恰逢日出,云海翻腾间,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光芒万丈,脚下群山如黛,尽收眼底,那一刻的壮阔,确实让人顿生豪迈之心。他略作思索,道:“登泰山需从山脚慢慢往上走,方能体会其意境。中天门往上,石阶渐陡,常有云雾缠身,走在其中,如入仙境;待至天街,便能看到云雾在脚下流动,远处山峰若隐若现;到了玉皇顶,若遇晴天,日出时云海壮阔,群山皆在脚下,那时便知‘小天下’并非夸张。只是山路难行,姑娘若想登泰山,需得有足够的体力与耐心。”
他这番话,既有实景描述,又有贴心提醒,细致得不像随口闲谈。林婉茹听得入了迷,眼中满是向往,又忍不住提起其他话题——从《诗经》中的齐鲁风情,到《史记》里的燕赵典故,再到各地的风土人情,朱雄英竟都能对答如流。谈及齐鲁的麦收习俗,他能说出不同州县收割、打麦的差异;说起燕北的游牧文化,他能清晰区分匈奴与蒙古的习俗不同;甚至提到药材,他也能随口说出几种北方药材的生长习性与药用价值,虽说是“药材商人”的身份,却透着一种超乎寻常的见识。
林婉茹心中愈发确定,此人绝非凡俗之辈。他的学识不仅广博,更带着一种俯瞰全局的通透,仿佛能看透事物的本质,这绝非只读圣贤书的文人或只懂牟利的商人所能拥有。那份倾慕之心,如同雨后的春笋般,在她心中悄然滋长,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与羞怯。
朱雄英倒也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位大家闺秀不过是略通文墨,没想到她不仅诗词功底扎实,对历史典故与各地风土也颇有研究,言谈间条理清晰,见解独到,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只知女红刺绣、吟风弄月。只是他心中装着北平的军防、朝堂的局势,实在无心沉溺于儿女情长,即便对林婉茹的学识有几分欣赏,也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回答问题时点到即止,从不主动展开话题。
亭外的雨渐渐小了,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也透出几分微光。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蒋瓛身边,低声禀报:“大人,前方官道的积水已派人清理过,路况可行,马车能正常通行了。”蒋瓛点点头,转身走到朱雄英身边,躬身低声道:“殿下,路况已探查清楚,可以继续赶路了。”
朱雄英“嗯”了一声,目光从亭外的雨景收回,转向林婉茹,微微拱手道:“雨势已歇,姑娘,我们还有行程在身,就先告辞了。”
林婉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像是被人抽走了心中的支撑,空落落的。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想问他的姓名,想问他何时还会再来兖州,可话到嘴边,却又被女儿家的矜持咽了回去。她深知,男女授受不亲,自己与他不过是两次偶遇,贸然询问姓名,既不合礼数,也显得太过轻浮。她只能强压下心中的悸动,微微屈膝,敛衽还礼:“公子一路保重,慢行。”
朱雄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凉亭,登上了马车。随从们迅速收拾好东西,赶着马车,沿着清理干净的官道缓缓离去。林婉茹站在凉亭边缘,望着那支队伍渐渐远去的背影,青袍公子的身影始终挺拔,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仿佛这场雨中的邂逅,真的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过了便忘了。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清雅而沉稳,却随着队伍的远去,渐渐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林婉茹怔怔地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披风,她却浑然不觉,眼中满是怅惘。春桃走上前,轻声提醒:“小姐,雨快停了,我们也该赶路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回府了。”
林婉茹缓缓回过神,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走吧。”她转身登上马车,放下车帘的那一刻,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锦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结局了。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子,就像一场夏日的骤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却在她的心湖里,投下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马车缓缓启动,林婉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两次相遇的画面——驿站里他淡然望向外的侧脸,凉亭中他雨中而立的身影,还有他谈论诗文时沉稳的语气。那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让她心中又甜又涩,说不出的滋味。
而前方的马车内,朱雄英早已将这场邂逅抛诸脑后。蒋瓛正坐在他对面,递上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殿下,这是济宁府的官员任职名单与地方民生简报,方才派人提前送来的。按行程,明日便可抵达济宁府,是否要召见当地官员?”
朱雄英接过文书,展开仔细查看,手指在名单上的几个名字旁轻轻划过,眉头微蹙:“济宁府同知张谦,去年因贪腐被弹劾过,怎么还在任上?还有,济宁的漕运近来常有延误,这份简报里只字未提,明日召见官员时,要重点问清楚这件事。”
“是,属下明白,明日会提前准备好相关的问询提纲。”蒋瓛恭敬地应道。
朱雄英点点头,将文书放在一旁,目光望向车窗外。雨后的齐鲁大地一片清新,麦田被雨水冲刷得更加翠绿,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可他心中却丝毫没有放松——北平的燕王势力未除,朝堂上的暗流仍在涌动,地方上的官员或许还有贪腐懈怠之辈,这大明的江山,看似稳固,实则处处藏着危机。
他的世界,是万里江山的安危,是朝堂之上的运筹帷幄,是未来那副沉重而辉煌的帝国重担。至于那位林家小姐的温柔与羞怯,那场初夏雨中的邂逅,不过是他漫长人生旅途中一道模糊的剪影,如同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看过了,便忘了,从未在他心中留下清晰的印记。
车轱辘再次碾过官道,朝着应天的方向缓缓前行。初夏的雨,淋湿了少女的心事,却未能浸润太孙坚毅的心田。前路漫漫,等待朱雄英的,是更严峻的挑战,是更复杂的局势,而儿女情长,在此时此刻,终究只是点缀,无法在他心中占据分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