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水裹挟着南方特有的湿润气息,拍打在巡狩队伍的舟楫之上,与朱雄英记忆中北方边塞的凛冽长风、苍茫戈壁截然不同。水汽漫过船舷,在甲胄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连空气里都带着几分草木的清润,却丝毫未让这位皇太孙的心绪变得舒缓。他立于船头,玄色锦袍在江风中微微飘动,目光越过粼粼波光,望向远方云雾缭绕的楚地山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琮
此番代天巡狩,朱雄英肩上担着的远不止“体察民情、督查吏治”的表面职责。随着队伍逐渐深入南方腹地,靠近湖广地界,他心中的盘算愈发清晰:大明朝堂之下,藩王镇守四方,手握兵权财帛,其中不乏野心暗藏之辈。而镇守武昌的楚王朱桢,以性情骄悍、行事张扬闻名,既是他血缘亲近的六叔,更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权重者”。这是他与这位皇叔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既是叔侄间的亲情相见,更是皇权与藩权的交锋。
“殿下,前方即将进入湖广水域,按礼制,楚王府应已收到公文。”随行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悄然上前,压低声音禀报。蒋瓛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常年随侍帝王左右,早已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见朱雄英目光沉凝,便知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心中已有定数,只是在这般关键节点,仍需提醒几分,“湖广三司官员素来谨慎,想必会提前迎候,但楚王殿下那边……”
朱雄英微微颔首,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六叔的性情,京中早有传闻。此番会面,不必急于求成,先看他如何行事。”他深知,皇太孙的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双刃剑——尊崇的地位让藩王不敢轻易怠慢,却也容易激起对方的好胜心与抵触感。尤其是朱桢这类镇守一方多年、早已将湖广视为“自家领地”的亲王,绝不会轻易向一个年轻的晚辈低头。
舟楫靠岸时,暮色已悄然降临。岸边灯火通明,湖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的主要官员早已等候在码头,身着官服,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难掩的忐忑。布政使周大人率先上前,躬身行礼:“臣等恭迎皇太孙殿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臣已备好驿馆,为殿下接风洗尘。”
朱雄英走下船梯,目光扫过众人,见他们虽礼数周全,却时不时相互交换眼神,显然对即将到来的“皇太孙与楚王会面”之事忧心忡忡。他心中了然,湖广三司夹在朝廷与楚王府之间,早已习惯了左右逢源,如今两大“顶头上司”即将碰面,他们自然是既期待又惶恐——期待能借皇太孙的威势制衡楚王,又怕两方起了冲突,自己沦为“夹心饼”。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朱雄英语气温和,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孤此番前来,是奉皇爷爷之命巡狩地方,一切从简便可。眼下天色已晚,先回驿馆歇息,明日再议其他事宜。”他刻意避开“楚王”二字,既给了三司官员台阶,也为自己留出了缓冲时间。
次日清晨,巡狩队伍整装出发,向武昌府城行进。距离府城尚有数十里时,道路两旁的景象便已悄然变化——原本泥泞的土路被平整过,洒上了净水,甚至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黄土,这是只有迎接皇室宗亲才会有的规制。而当队伍行至距离武昌城十里处,眼前的景象更是让随行众人暗自心惊:官道两侧旌旗招展,红色的“楚”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千余名楚王府护卫身着亮甲,手持长枪,列队从十里外一直延伸至城门,军容严整,气势逼人。
鼓乐声从前方传来,激昂的节奏中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张扬。蒋瓛勒住马缰,与朱雄英并排前行,低声道:“殿下,楚王殿下这迎接阵仗,怕是超出了亲王仪制。”按照《皇明祖训》规定,亲王出行护卫不得超过三千人,且迎候皇亲时需遵循“卑不僭尊”的原则,可眼前的五千护卫、逾制的鼓乐排场,显然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炫耀,甚至有几分“下马威”的意味。
朱雄英端坐在马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列队的护卫。他看到那些护卫眼中带着对楚王府的绝对敬畏,腰间的佩刀擦拭得锃亮,甲胄上的纹饰精致繁复,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精锐之师。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无妨。既来之,则安之。六叔有心如此,孤若表现出不满,反倒落了下乘。”
队伍行至武昌城外,一座格外华丽的迎驾彩棚映入眼帘。彩棚以红色绸缎装饰,缀满了珍珠玛瑙,棚下铺设着厚厚的地毯,两侧站满了楚王府的属官与将领。而在彩棚正中,一位身着亲王朝服的男子正含笑而立——正是楚王朱桢。
朱桢身材高大,面容继承了朱家子弟特有的刚毅,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只是眉宇间比朱雄英想象中多了几分跋扈与享乐之气。他周身被属官将领簇拥着,如众星捧月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土皇帝”的威势。见朱雄英骑马走近,朱桢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带着几分粗豪之气,大步上前:“贤侄一路辛苦了!”
按照礼制,皇太孙地位尊崇,即便面对皇叔,也应由皇叔先行行礼。但朱桢却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反而在朱雄英翻身下马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看似亲热地用力拍了拍:“哈哈哈!好贤侄!快免礼免礼!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虚礼!”
朱雄英的手臂被拍得微麻,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朱桢掌心的力道——那不是单纯的亲热,而是带着试探与压制的力量。但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顺势轻轻挣脱朱桢的手,躬身行礼:“侄儿雄英,奉皇爷爷之命巡狩地方,途经湖广,特来拜见六叔。侄儿见过六叔。”
“早就听说大哥生了个好儿子,今日总算见着了!”朱桢上下打量着朱雄英,语气中带着几分审视,“嗯!果然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朱雄英微微垂眸,语气依旧恭敬:“六叔过奖了。父王常教导侄儿,要敬重各位叔父,恪守礼法。今日得见六叔雄姿,侄儿亦是欣喜。”他特意强调“礼法”二字,既是提醒朱桢遵守规矩,也是在暗中表明自己的立场——即便你是皇叔,也不能逾越礼制。
朱桢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又或是故意装作不懂。他依旧热情地伸出手,想要揽住朱雄英的肩膀:“好好好!来了就好!六叔这武昌府虽比不得应天繁华,但也别有风味!酒宴早已备好,今日定要与你好好喝一场,让你尝尝我们湖广的美酒佳肴!走!”
那过于亲近的姿态让朱雄英心中不适,他微微侧身,看似不经意地避开了朱桢的手,顺势说道:“多谢六叔盛情。只是侄儿刚到武昌,尚有公务在身,不如先安顿下来,明日再与六叔叙旧?”他不想被朱桢牵着鼻子走,更不想在刚见面时就落入对方的“掌控”之中。
朱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贤侄倒是勤勉。也罢,先去驿馆歇息也好。不过,这武昌城的风光,贤侄可得好好看看——这可是六叔一手打理出来的地界!”他说着,指向不远处一辆极其奢华的銮驾。那銮驾以金丝楠木打造,车身镶嵌着宝石,车顶装饰着凤凰纹饰——按照规制,亲王銮驾不得使用凤凰纹饰,这显然又是一处僭越。
朱雄英目光扫过那辆銮驾,心中已然有了数,却只是淡淡点头:“六叔有心了。”
进入武昌城后,城内的景象更是让朱雄英暗自心惊。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却都被王府护卫用长枪拦在路边,被迫跪迎。百姓们脸上带着恐惧,眼神躲闪,丝毫没有见到皇太孙的喜悦。街道两旁的店铺虽都敞开着门,却看不到往日的热闹景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贤侄你看,这武昌城是不是比应天还要热闹几分?”朱桢骑在马上,指着街道两旁,语气中带着得意,“这些百姓,都是真心拥戴本王的!”
朱雄英没有接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些跪迎的百姓。他看到一个老妇人想要起身扶摔倒的孩子,却被护卫厉声呵斥,吓得连忙跪回地上。他心中冷笑,所谓的“真心拥戴”,不过是强权之下的被迫顺从罢了。
楚王府位于武昌城中心,占地极广,府门两侧矗立着石狮子,府墙上雕刻着龙纹——又是一处僭越。进入府内,更是奢华,庭院中铺设着白玉石板,池塘里种满了荷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都透着“富贵逼人”的气息。
宴席设在王府的主殿内,殿中悬挂着巨大的宫灯,照亮了满桌的珍馐美味。熊掌、鱼翅、燕窝等珍稀食材摆满了餐桌,甚至还有一道用数十条武昌鱼精心烹制的“全鱼宴”。歌舞姬在殿中翩翩起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湖广的文武官员纷纷起身向朱桢敬酒,谀词如潮。
“楚王殿下治理湖广,真是功不可没!”
“若不是殿下镇得住场面,这湖广之地哪能如此太平!”
“殿下的功绩,怕是连朝中大臣都要望尘莫及啊!”
官员们的夸赞声此起彼伏,几乎将朱桢奉若神明。而当他们向朱雄英敬酒时,虽也恭敬,却明显带着几分敷衍,眼神时不时看向朱桢,显然是看楚王的眼色行事。
朱桢意气风发,端着酒杯,频频向朱雄英夸耀自己的“功绩”:“贤侄你是不知道,这湖广之地,苗蛮刁钻,时常作乱,水道纵横,治理起来可比北方难多了!”他喝了一口酒,语气中满是自得,“也就是你六叔我,镇得住场面!开矿、修路、平乱……哪一样不是做得漂漂亮亮?父皇的赋税,咱湖广可从没短缺过!”
他说着,还特意让属官拿出账本,摆在朱雄英面前:“你看,这是去年湖广的赋税账本,比前年还多了三成!这都是本王的功劳!”
朱雄英静静听着,偶尔微笑颔首,却没有接话夸赞。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武昌鱼,味道确实鲜美,却让他心中愈发沉重——朱桢口中的“功绩”,怕是没那么简单。开矿修路或许是真,但其中是否存在强征民力、克扣工程款的情况?赋税增加三成,百姓的负担又加重了多少?这些问题,朱桢显然不会主动提及。
待朱桢说完,殿中暂时安静下来时,朱雄英才从容举杯,声音清朗地说道:“六叔镇守一方,确实辛劳。皇爷爷与父君在京中亦常感念六叔的付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然,皇爷爷开创大明,订立《皇明祖训》,诸般制度皆为江山永固。我等子孙,恪守祖制,依朝廷法度行事,方是臣子本分,亦能保地方长治久安。六叔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朱桢的“辛劳”,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朝廷法度”,暗指朱桢的某些行为已经逾越了规矩。殿中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官员们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目光都集中在朱桢身上。
朱桢举杯的手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稍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没想到朱雄英会如此直接地“提醒”自己,而且还是在众官员面前。但他毕竟是镇守一方多年的亲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贤侄说得对!我等子孙,自然要恪守祖制!来,喝酒!尝尝这武昌鱼,可是贡品!”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试图用酒意掩饰心中的不快。
宴席过后,朱桢又兴致勃勃地邀请朱雄英参观他的王府园林和珍宝阁。园林内假山流水,奇花异草,甚至还有一处人工开凿的湖泊,湖边修建着精致的亭台,堪比皇宫中的御花园。珍宝阁中更是琳琅满目,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堆积如山,其中不乏前朝皇室的珍品——有些甚至是朱元璋当年征战时缴获的宝物,按规矩应归国库所有,如今却成了朱桢的私藏。
“贤侄你看,这是本王去年平定苗蛮时缴获的玉佩,据说还是南宋皇帝的贴身之物。”朱桢拿起一块羊脂白玉佩,在朱雄英面前炫耀着,“还有这幅画,是唐代吴道子的真迹,可是稀世珍宝!”
朱雄英一路看去,心中愈发了然。朱桢的僭越早已深入骨髓,从王府规制到私人藏品,处处都透着对“皇权”的觊觎。但他并没有点破,只是淡淡赞道:“六叔府邸确是宏伟,珍宝亦是罕见。可见皇爷爷对六叔恩宠有加,才让六叔有如此底气镇守湖广。”他再次提及“皇爷爷”,既是提醒朱桢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也是在暗中表明——你的一切,都是朝廷赐予的。
朱桢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却也只能顺着朱雄英的话说道:“父皇确实对我恩重如山。我定当好好镇守湖广,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次日清晨,朱雄英提出要视察武昌府的府库、漕运码头以及慰问驻军。朱桢虽答应陪同,却明显有些不情愿。在前往府库的路上,他不断向朱雄英介绍沿途的“政绩”,试图转移话题,却都被朱雄英巧妙地避开。
府库位于武昌府衙后院,库房高大,守卫森严。府库官员打开库房大门,里面整齐地堆放着粮食和布匹,账本上的数字也与实际库存相符。漕运码头上,船只往来频繁,货物堆积如山,码头官员汇报时言辞流利,看似一切正常。而在驻军营地,士兵们列队整齐,装备精良,操练时动作标准,士气高昂。
但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却让朱雄英更加警惕。他多年跟随朱元璋和朱标处理朝政,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府库中的粮食虽然充足,却都是新粮,不见旧粮,显然是临时调集的;漕运码头上的货物看似繁多,却多是些普通的布匹和粮食,不见珍稀药材和贵重物资,显然是有所隐瞒;驻军营地的士兵虽然动作标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疲惫,显然是提前演练过的。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府库官员、码头官员,还是驻军将领,在汇报时都战战兢兢,眼神躲闪,时不时看向朱桢,显然是早已被朱桢打过招呼,只敢说“好话”。
朱雄英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当场揭穿。他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当场质问,朱桢也会以“官员办事不力”为由推脱责任,甚至反咬一口,说自己“听信谗言”。他只是在视察过程中,偶尔提出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如“府库的旧粮如何处理”“漕运的税收如何上缴”“士兵的军饷是否按时发放”,让官员们顿时语塞,只能含糊其辞。
视察结束后,回到驿馆,朱雄英立刻召来蒋瓛和随行的吏部尚书蹇义。蒋瓛负责锦衣卫,擅长暗中调查;蹇义则熟悉地方吏治,善于从账本和官员言行中发现问题。
“明面上看到的,都是朱桢想让我们看到的,未必是实情。”朱雄英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蒋瓛,你立刻安排锦衣卫暗探,潜入楚王府和湖广三司,查清楚王府护卫的实际员额——我怀疑远不止五千人。另外,查一查楚王府的田庄产业,看看是否存在强占民田的情况。”
“是,殿下!”蒋瓛躬身领命,眼神中带着几分凝重。他知道,调查楚王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朱雄英又看向蹇义:“蹇尚书,你负责查阅湖广近三年的赋税账本和官员考核记录,重点关注那些被朱桢提拔的官员,看看他们是否存在贪腐、欺压百姓的行为。另外,通过民间渠道,了解地方上对楚王府的真实风评——百姓的声音,才是最真实的。”
“臣遵旨。”蹇义拱手应道,他深知此事的重要性,若能查实楚王的问题,对稳定南方局势至关重要。
朱雄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武昌城。夜色渐浓,城内灯火稀疏,与昨日楚王府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他轻声说道:“此事需暗中进行,切不可打草惊蛇。六叔在湖广经营多年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动乱。只有掌握确凿证据,才能在皇爷爷面前禀明实情,也才能真正震慑住他。”蒋瓛与蹇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二人再次躬身领命,随即悄然退下,着手安排调查事宜。
第三日,朱桢又提议带朱雄英检阅武昌卫所的精锐士卒。朱雄英心知这又是朱桢的炫耀之举,却也没有拒绝——他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楚地驻军对朝廷的态度。
检阅场地设在城外的校场上,十万余名卫所士卒列队而立,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阵列整齐如刀削斧凿。朱桢骑马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马鞭指向队列,语气中满是自豪:“贤侄你看,这便是我湖广的精锐!个个以一当十,别说平定苗蛮之乱,就算是抵御外敌,也绝不含糊!”
朱雄英目光扫过队列,却没有关注士卒们的阵型与装备,而是仔细观察他们的眼神。他发现,当朱桢的马鞭指向他们时,许多士卒眼中瞬间燃起敬畏与狂热,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亲王,而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可当目光转向自己这位皇太孙时,他们眼中却只有淡漠,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些儿郎们跟着本王久了,性子直,认人不认官。”朱桢似乎察觉到了朱雄英的目光,哈哈一笑,看似无意地解释道,“不过没关系,只要能保境安民,认谁都一样!”
朱雄英心中冷笑,这话看似平常,实则暗藏祸心——“认人不认官”,认的是他楚王朱桢,而非朝廷任命的官员,更非大明的皇权。他勒住马缰,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大明将士,忠的是皇上,守的是大明江山。朝廷设立卫所,是为了护佑百姓,而非为个人效力。”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队列,语气中带着威严:“你们的军饷,来自朝廷的赋税;你们的盔甲武器,来自国库的供给。你们手中的刀,应当指向外敌与乱贼,而非忠于个人。只要你们忠于王事,恪守军纪,朝廷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将士!”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士卒们心中炸开。许多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眼神中闪过一丝动摇——他们常年受楚王府的管辖,早已习惯了“楚王至上”的观念,却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告诉他们,自己真正的效忠对象是朝廷与皇上。
朱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没想到朱雄英会在校场上当众拆台,而且还直接动摇了他在军中的根基。他握着马鞭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却又无可奈何——朱雄英说的是实情,而且是以皇太孙的身份当众宣告,他若反驳,便是承认自己“私拥军权”,那可是谋逆的罪名。
“贤侄说得是。”朱桢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勉强挤出笑容,“将士们忠于朝廷,便是忠于本王,毕竟本王也是为朝廷镇守湖广嘛。”他试图模糊概念,将自己与朝廷捆绑在一起,可语气中的慌乱却瞒不过朱雄英的眼睛。
检阅结束后,朱雄英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返回了驿馆。他知道,经过校场这一番交锋,朱桢对自己的警惕只会更甚,后续的调查必须更加谨慎。
接下来的几日,朱雄英表面上依旧与朱桢周旋,或出席楚王府的宴会,或参观武昌的名胜古迹,言谈间始终保持着温和恭敬的态度,仿佛对朱桢的僭越与权势毫不在意。可暗地里,蒋瓛与蹇义的调查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锦衣卫的暗探通过收买楚王府的下人、监听官员的谈话,逐渐摸清了楚王府护卫的实际员额——并非表面上的五千人,而是足足两万余人,且其中大部分是从武昌卫所中挑选的精锐,配备了远超常规的武器装备。更令人震惊的是,朱桢还私自开设了兵工厂,日夜打造盔甲与兵器,其规模甚至不亚于朝廷设在应天的军器局。
蹇义则在查阅账本时发现了更大的问题:湖广近三年的赋税虽然逐年增加,可上缴朝廷的数额却始终不变,差额部分全都流入了楚王府的私库;朱桢还以“开矿、修路”为由,强征了数十万百姓服徭役,许多人因劳累过度而死,却连基本的口粮都得不到保障;更有甚者,楚王府的下人仗着主子的权势,在武昌城内强占民田、欺压百姓,地方官员不敢过问,百姓更是敢怒不敢言。
“殿下,这是调查到的证据。”第五日深夜,蒋瓛与蹇义悄悄来到驿馆,将一叠账本、书信与证词放在朱雄英面前,“楚王府私藏的兵器、强占的民田、克扣的赋税,全都有据可查。还有,我们查到朱桢与云南的岷王、四川的蜀王往来密切,三人时常通过密信联系,似乎在商议着什么。”
朱雄英拿起那些证据,逐一看过,脸色越来越沉。他原本以为朱桢只是骄横跋扈、僭越礼制,却没想到对方早已暗中积蓄力量,甚至还与其他藩王勾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守规矩”了。
“这些证据,都妥善保管好,绝不能泄露出去。”朱雄英将证据收好,语气凝重地说道,“六叔在湖广经营多年,势力庞大,若让他知道我们掌握了这些证据,他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武昌,将这些情况如实禀报给父王。”
蒋瓛与蹇义点头称是,他们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稍有差池,不仅会危及朱雄英的安全,甚至可能引发藩王叛乱,动摇大明的根基。
次日清晨,朱雄英便以“巡狩任务尚未完成,需前往其他州县视察”为由,向朱桢提出告辞。朱桢似乎早已察觉到朱雄英的意图,却也没有多加挽留,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贤侄既然有公务在身,六叔便不多留了。只是希望贤侄回京之后,在父皇面前多为六叔美言几句,别让那些闲言碎语影响了父皇对我的信任。”
“六叔放心,侄儿定会如实禀报。”朱雄英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侄儿在武昌的这几日,多谢六叔的款待。他日若有机会,侄儿再来看望六叔。”
送行仪式依旧盛大,楚王府的护卫列队相送,鼓乐声震天动地。可朱桢的热情却明显流于形式,他站在城门口,看着朱雄英的车驾缓缓离去,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阴鸷与狠厉。他身边的谋士低声说道:“殿下,皇太孙此行,恐怕是来者不善。我们要不要……”
朱桢抬手打断了谋士的话,目光锐利地望向远方:“不必。他没有证据,就算回到京城,也奈何不了我。更何况,父皇对我一向信任,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毛头小子的话。不过,我们也得加快速度,尽快与岷王、蜀王汇合,做好万全准备。”谋士点头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狠辣。
朱雄英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楚地山水,心中思绪万千。此次武昌之行,虽然没有当场揭穿朱桢的罪行,却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也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藩王势力的膨胀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楚王朱桢、北平的燕王朱棣、云南的岷王朱楩、四川的蜀王朱椿……这些皇叔们手握兵权,割据一方,若不加以制衡,迟早会成为大明江山的隐患。
“蒋瓛,你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将这些证据交给皇爷爷,同时密告父皇,让他暗中留意其他藩王的动向。”朱雄英沉声道,“蹇尚书,你继续整理湖广的吏治情况,待我们巡狩结束回京后,一并禀报朝廷,对那些依附楚王府的官员,必须严惩不贷。”
“是,殿下!”蒋瓛与蹇义齐声应道,立刻着手安排。
车驾继续前行,朱雄英坐在车中,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琮,心中却已开始谋划如何解决藩王问题。他知道,这绝非一日之功,需要周密的计划与足够的耐心。
夕阳西下,将车驾的影子拉得很长。楚地的山水渐渐远去,可朱雄英心中的那份警惕与责任,却愈发沉重。他知道,这场皇权与藩权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