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七月的风带着夏末的燥热,东宫的梧桐叶已绿得发亮。长宁刚走进庭院,就见朱雄英正扎着马步,小胳膊小腿绷得笔直,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大哥这马步比昨日稳多了。”长宁笑着递过帕子,“周太医说你大病初愈,不宜练得太急。”
朱雄英抬手擦了把汗,不服气地挺了挺腰:“昨日父王说,身为储君不仅要读好书,还得有副好身子骨。你看那些卫所的士兵,哪个不是能拉弓能骑马的?”
话音刚落,朱标便穿着短打常服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箭靶的内侍。他左腿落地时微微一顿,长宁眼尖地发现他裤脚处的褶皱比往日更深些。
“雄英说得对。”朱标在石凳上坐下,示意内侍将箭靶立在三十步外,“但习武讲究循序渐进,你刚过天花险关,今日先练半个时辰的射箭便可。”
朱雄英拿起小弓,有模有样地拉弦瞄准。长宁却注意到朱标正悄悄按着左腿膝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想起史书里从未提过朱标有腿疾,或许是打仗时落下的旧伤?
“父王怎么不一起练?”朱雄英射出一箭,虽未中靶心却也离得不远。
朱标笑了笑,正要说话,长宁抢先开口:“父王每日批阅奏折到深夜,不如先看着大哥练箭,等会儿我陪您在园子里散散步?”她特意加重了“散步”二字,眼角余光瞥见朱标膝盖处的衣襟轻轻颤动。
朱雄英歪着头打量父亲:“父王是不是腿疼?前几日听见内侍说您半夜起来揉腿。”
朱标一怔,随即摸了摸儿子的头:“是老毛病了,当年随父皇打陈友谅时,左腿被流矢擦伤过,阴雨天便有些酸胀。”
长宁心中一动。原来如此,这腿疾竟是陈年战伤。她望着朱标被阳光拉长的身影,忽然有了主意:“父王,不如让大哥陪着您一起晨练?每日卯时起身,先练半个时辰拳脚,再由大哥陪着您慢走两圈,既能活动筋骨,又能让大哥多向您讨教些带兵的道理。”
朱雄英立刻拍手:“好啊好啊!我还能扶着父王走!”
朱标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想多些时间陪伴儿子,只是这腿疾时好时坏,总怕在孩子面前露了怯。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长宁就被窗外的练武声吵醒。推开窗一看,朱标正站在廊下,由朱雄英搀扶着慢慢抬腿,每走一步都要停顿片刻,额头上已布着细密的汗珠。
“父王再坚持一下,太医说多活动血脉才能好得快。”朱雄英的小胳膊紧紧挽着父亲的手臂,像只护崽的小兽。
长宁赶紧取了件薄披风赶过去,刚要给朱标披上,却见他左腿一软,若非朱雄英死死拽着,险些就要摔倒。
“标哥!”常氏提着食盒赶来,见状惊呼着上前,“都说了让你别逞强,偏不听!”
朱标摆摆手推开妻子:“不妨事,老毛病了。”话虽如此,额角的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滑。
长宁忽然福至心灵,转身对跟来的医女青禾道:“去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来,再备着热帕子。”她转向朱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父王,今日先练到这里,我和青禾给您按按腿。”
偏殿的软榻上,朱标褪下长裤,左腿膝盖处果然肿着一块,肤色比别处深些。青禾将热帕子敷在患处,长宁则取了药膏,学着医书里的法子轻轻揉捏着膝盖周围的穴位。
“当年在龙湾战场,流矢擦着骨头过去,军医只草草包扎了伤口。”朱标望着帐顶的缠枝纹,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每逢阴雨天就疼,近几年越发厉害,有时批阅奏折久了,竟站不起身。”
长宁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放轻了些。她原以为朱标是积劳成疾,竟不知还有这样的隐疾。史书上记载他三十七岁病逝,会不会与这腿疾引发的并发症有关?
“太医说要多热敷,少劳累。”青禾换了块热帕子,“郡主这手法倒是地道,比我们这些医女还懂分寸。”
长宁笑了笑没说话。她哪里是懂分寸,不过是怕弄疼了朱标。指尖下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她忽然明白为何朱标总爱蹙眉——这疼痛怕是日夜都缠着他。
自此之后,东宫多了道新景致。每日卯时,朱雄英的练武声、朱标的喘息声、长宁的叮嘱声总在庭院里交织。朱标先是扶着廊柱慢走,渐渐能松开手走完整圈回廊;朱雄英则从拉不动弓,到能射中靶心;长宁总拿着药膏和热帕子候在一旁,见朱标额头冒汗便赶紧叫停。
这日练完箭,朱雄英非要教朱标一套新学的拳法。小家伙挥着拳头打得有模有样,朱标跟着比划了两下,左腿突然一麻,踉跄着后退半步。
“父王!”朱雄英吓得赶紧扶住他,眼圈瞬间红了,“都怪我,我不该让您学这个。”
朱标揉着膝盖笑:“是父王自己没用,跟你无关。”他转向长宁,语气里带着歉意,“又要劳烦你了。”
偏殿里,长宁正给朱标按腿,常氏端着汤药走进来:“刚让小厨房炖了当归羊肉汤,太医说能补气血。”她看着朱标舒展的眉头,对长宁道,“以前劝他歇歇,总说朝政忙,也就你说的话他肯听。”
长宁手上动作不停:“父王是心里装着国事,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她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去太医院,见有西域来的医者,说他们有种推拿手法能治旧伤,要不要请他来给父王看看?”
朱标摇头:“不过是些皮肉伤,何必兴师动众。倒是你,每日跟着我们起这么早,功课都耽搁了。”
“哪能耽搁。”长宁笑道,“白日里跟着大哥读书,晚上还能听父王讲治国的道理,我这是双倍的福气呢。”
正说着,朱雄英捧着本《武经总要》跑进来:“父王你看,书上说骑兵要练马术,等你腿好了,我们去演武场骑马好不好?”
朱标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喉头动了动:“好,等父王好了,就带你去。”
长宁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悄悄将左腿往榻里缩了缩。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长宁刚给朱标捶完腿,就见他疼得额头冒汗,连晚饭都没吃多少。青禾诊脉后说是风寒侵骨,开了方子却也束手无策。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长宁望着窗外的雨帘,对青禾道,“你可知民间有什么治旧伤的偏方?”
青禾想了想:“听老家的人说,用艾草和生姜煮水烫脚,再用黄酒揉按,或许能好些。只是太子爷身份尊贵,怕是……”
“只要能减轻疼痛,哪管什么尊贵。”长宁立刻让人备了艾草生姜,又取了壶温热的黄酒。
朱标看着木桶里冒着热气的药汤,无奈地笑:“你这丫头,倒比太医还执拗。”
“父王要是疼得睡不着,明日怎么批奏折?”长宁帮他脱了鞋袜,小心地将他的左脚放进桶里,“这是民间验方,青禾也说可行。”
药汤的热气裹着艾草的清香漫开来,朱标舒服地叹了口气。长宁蘸着黄酒,顺着他的小腿慢慢往上揉,指尖触到某处时,朱标忽然闷哼一声。
“是这里疼吗?”长宁放轻力道。
朱标点点头:“箭伤就在这附近,阴雨天总像有虫子在咬。”
长宁忽然想起现代的物理治疗,或许针灸能有用?她刚要开口,就见朱雄英端着个小碟子进来:“母妃说姜糖能驱寒,父王快尝尝。”
朱标含着糖块,看着女儿认真揉腿的侧脸,又看看儿子期待的眼神,忽然觉得这腿疾带来的疼痛,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
雨停时已是后半夜。长宁躺在偏殿的床榻上,听着隔壁朱标压抑的咳嗽声,心里暗暗盘算。她记得太医院有本精要,里面记载着治箭伤后遗症的法子,明日得想法子借来看看。
第二日天未亮,长宁就去了太医院。院判见是东宫来的人,不敢怠慢,亲自找出《外科精要》给她。书页泛黄的纸页上,果然有“活血通络汤”的方子,还附带着针灸图谱。
“这方子需得配合针灸,只是太子爷身份尊贵……”院判面露难色。
“周太医也说父王的腿疾需得针灸辅助。”长宁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烦请院判派位擅长针灸的医士,每日卯时去东宫一趟。”
回到东宫时,朱标正扶着朱雄英的肩膀慢慢踱步。朝阳透过梧桐叶洒在他们身上,父子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宁忽然觉得,或许不用刻意去改变什么历史,只要能让这晨练的时光久些,再久些,便是最好的结局。
朱标看见她手里的医书,挑眉道:“又在琢磨什么治腿的法子?”
长宁晃了晃手里的书:“这次是正经医书里的方子,还请了太医院的针灸医士。父王可不许再推脱。”
朱雄英立刻帮腔:“就是就是,等父王好了,我们还要去演武场骑马呢!”
朱标望着两个孩子一唱一和的模样,忽然朗声笑起来。长宁很久没见他这样开怀,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
针灸医士来的那日,朱标起初还有些犹豫。直到第一根银针刺入穴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纠缠多年的酸胀感竟真的减轻了些。
“怎么样?”长宁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
朱标活动了下脚踝:“确实松快多了。”他看向长宁,目光里带着感激,“倒是委屈你了,本该是娇养的年纪,却总为我的腿操心。”
“能为父王分忧,是女儿的福气。”长宁低头收拾着银针,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自那以后,东宫的晨练又多了项内容。医士扎针时,朱雄英就趴在旁边看医书,说要学了医术给父王治腿;长宁则在一旁研墨,记录下每日的病情变化。朱标的腿渐渐好转,有时竟能陪着朱雄英练半个时辰的拳。
重阳节那日,朱元璋在午门设宴。席间,朱棣见朱标步履稳健,不由得惊讶道:“大哥的腿疾竟好了?前几日见你还需人搀扶。”
朱标笑着拍了拍腿:“多亏了雄英和长宁,每日陪着我晨练,又请了医士调理,如今已大好。”
朱元璋放下酒杯,深深看了长宁一眼:“你这丫头,倒是比太医院的老头子们还管用。”
长宁起身行礼:“女儿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朱雄英却梗着脖子道:“是我每日扶着父王走路,还教他练拳呢!”
满殿的笑声里,长宁望着朱标舒展的眉头,忽然觉得那些日夜的操劳都值了。她知道,改变历史或许很难,但至少此刻,她让朱标多了些欢笑,少了些疼痛。
散席时,朱标特意等了长宁。月光洒在宫道上,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明日起,不必再给我捶腿了。”朱标忽然开口。
长宁一愣:“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朱标停下脚步,看着她道,“太医说我的腿已无大碍,倒是你,这几个月瘦了不少。”他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是父皇赏的人参,你拿去补补身子。”
长宁捏着温热的锦囊,忽然想起初见时他凝重的眉眼。那时她总想着要改变历史,却忘了最简单的陪伴,或许才是最有力的干预。
“父王,”她抬头望着朱标,“明日我们还去晨练吗?”
朱标笑着点头:“当然,还要教雄英射箭呢。”
月光下,父女俩的脚步声清脆地响在宫道上。
东宫的梧桐叶渐渐染上秋黄,每日卯时的练武声却从未间断。朱雄英的箭术越发精湛,朱标的步伐越来越稳,长宁的药箱里,活血化瘀的药膏渐渐被滋补的药膳方子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