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冬月,应天府的第一场雪下得又急又密,东宫琉璃瓦上很快积起一层薄白。长宁郡主正陪着朱雄英在暖阁临摹《九成宫》,鼻尖冻得通红,手里却仍攥着暖炉给哥哥暖手。
“妹妹的字越发有风骨了。”朱雄英看着宣纸上娟秀的字迹,忍不住赞叹,“比先生教的那些伴读还好。”
长宁刚要回话,常氏的贴身侍女秋纹就掀帘冲了进来,棉裙上沾着雪粒,声音发颤:“小郡主!小殿下!娘娘……娘娘要生了!”
长宁心头猛地一跳,丢下笔就往寝殿跑,此刻听着产房方向传来的痛呼声,她手心竟全是冷汗。
“周太医呢?稳婆都备妥了吗?”长宁抓住迎上来的医女青禾追问。
“都在里面了,只是娘娘刚喊着腹痛难忍,周太医说……说胎位有些不正。”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
长宁刚要进殿,忽听东宫大门方向传来喧哗。她转身吩咐内侍:“看好哥哥,不许他靠近产房。”自己则提着裙裾往垂花门赶,远远就看见一群人被侍卫拦着,为首的正是吕侧妃的兄长吕本。
“我乃当朝太常卿,你们敢拦我?”吕本红着眼嘶吼,“我妹妹是太子侧妃,允炆如今养在太子妃膝下,我这个做舅兄的来探望太子妃,天经地义!”
长宁站在石阶上,银狐斗篷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吕大人怕是忘了,侧妃娘娘前年就已被父王罚去寺院静修。如今擅闯东宫,还敢提及废妃,是嫌吕家命长吗?”
吕本被噎得脸色涨红,身后的吕氏族人却开始哭闹:“我们只不过是来看允炆的!凭什么把我们当贼防?”“是不是常氏生不出儿子,故意把我们允炆藏起来了?”
污言秽语顺着风飘进产房方向,里面的痛呼声骤然变得急促。长宁眼神一冷,抽出旁边侍卫腰间的剑:“东宫禁地,岂容尔等撒野!侍卫听令,拿下所有闹事者,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侍卫们早憋着一股气,闻言立刻拔刀上前。吕本没想到这小郡主竟如此刚烈,慌忙喊道:“我们有侧妃娘娘手谕,她让我们来‘照看’允炆!”
话音未落,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长宁心头揪紧,对侍卫厉声道:“把他们嘴堵上,押进柴房看管!若再让他们发出半点声响,仔细你们的脑袋!”
她转身往产房跑,刚到门口就被周太医拦住。老太医满头大汗:“郡主,娘娘受了惊吓,血崩了!”
“用药!”长宁斩钉截铁,“太医院所有存药,不管是人参还是雪莲,只管往里面用!出了事我担着!”
周太医被她眼中的坚定震慑,重重点头:“老臣遵命!”
长宁守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她让人取来常氏平日里最喜欢的熏香,又让小厨房炖了参汤,每隔片刻就让秋纹进去报信:“娘亲放心,外面的乱党都被拿住了,父王很快就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小了。当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穿透风雪时,长宁腿一软,竟在廊柱上靠了许久才站稳。周太医掀帘出来,拱手笑道:“恭喜郡主!是位小殿下,母子平安!”
朱雄英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拉着长宁的衣袖哽咽:“妹妹,我就知道娘亲会没事的。”
长宁刚要说话,就见朱标带着一身寒气冲进东宫。他披风上还沾着沿途的泥雪,显然是快马加鞭赶回的,看见长宁便急问:“你娘亲怎么样?”
“娘亲刚睡着,小弟弟很健康。”长宁接过内侍递来的热茶,“只是吕家人来闹过事,娘亲受了惊吓。”
朱标脸色瞬间铁青,大步走向柴房。长宁和朱雄英跟在后面,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吕本的叫骂:“太子殿下,我妹妹也为您含辛茹苦诞下孩子……”
朱标一脚踹开柴房门,抓起桌上的供词看了片刻,猛地将纸砸在吕本脸上:“吕氏在寺庙还不安分,竟敢买通寺僧传信,让你们来谋害太子妃和皇孙?”
吕本见势不妙,慌忙求饶:“太子饶命!都是吕氏的主意,与我们无关啊!”
“无关?”朱标冷笑,“她传信的僧童已被拿下,供词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们早就买通了产房外的粗使宫女,准备趁乱下手。若不是长宁处置得当,你以为你们还能站在这里?”
长宁轻声道:“父王,宫女已被拿下,从她身上搜出了这个。”她递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包黑褐色的药粉,“周太医说,这是催产的虎狼药,若是掺进汤药里,娘亲必死无疑。”
朱标看着药粉,气得浑身发抖。他转身对侍卫道:“吕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全部拿下!吕本及其党羽,即刻押赴刑场问斩!”
“太子殿下饶命啊!”柴房里顿时哭声一片,吕本更是瘫软在地。
朱标却看都不看,径直往寝殿走。长宁知道,他这是要去看常氏和小儿子。果然,片刻后里面传来他压抑的哽咽,想来是后怕不已。
三日后,感业寺传来消息,吕侧妃听闻家族被诛,自缢身亡。朱标得知后,只淡淡吩咐按庶人礼安葬,再未多言。
午后,常氏靠在软榻上喂小儿子吃奶,朱标坐在一旁看着,满眼温柔。长宁和朱雄英在殿外堆雪狮,朱雄英忽然道:“妹妹,这次多亏了你。若是换了别人,怕是……”
长宁笑着捧起一把雪:“谁让我是父王和娘亲的女儿呢。”
正说着,朱标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内侍捧着个锦盒。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羊脂玉簪,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缠枝纹。
“这是赏你的。”朱标将玉簪递给长宁,语气带着赞许,“这次你临危不乱,保住了你娘亲和弟弟。往后东宫有事,父王信得过你。”
长宁接过玉簪,屈膝行礼:“能为父王和娘亲分忧,是女儿的本分。”阳光透过雪雾照在她脸上,映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风波过后,东宫的雪似乎都暖了几分。朱标给小儿子取名朱允熥,取“光明顺遂”之意。长宁每日除了陪朱雄英读书,便是往常氏的寝殿跑,有时给小家伙换尿布,有时听常氏讲些育儿的琐事,暖阁里总飘着淡淡的乳香和笑声。
刚过腊八,朱标下朝回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他刚进暖阁,朱雄英就扑上去:“父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刚处置完吕家余党,想着你娘亲该闷了。”朱标笑着打开木盒,里面是两匹云锦,一匹绯红如霞,一匹月白似雪,“给你娘亲做件新披风,长宁也挑一匹。”
长宁正逗着摇篮里的朱允熥,闻言抬头笑道:“谢父王。”
常氏接过云锦摩挲着:“这料子是江南织造新贡的吧?长宁正该穿些鲜亮颜色,就选那匹绯红的,开春穿正好。”
朱标挨着常氏坐下,看着她气色红润的脸颊,眼底满是庆幸:“那日若不是长宁当机立断,我真不敢想后果。”他转向长宁,“吕家虽除,可朝中还有些攀附过吕氏的官员,我已让吏部彻查,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长宁没想到朱标会问她,略一思索道:“父王常说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之过急。那些官员若是只送过些薄礼,不如罚俸一年以示惩戒;若是参与过构陷东宫之事,便该贬去地方历练,让他们知道民间疾苦。”
朱雄英在一旁点头:“妹妹说得对!就像先生讲的‘宽严相济’,太严了会让人怕,太宽了又没人怕。”
朱标朗声笑起来:“你们兄妹俩倒会一唱一和。”
正说着,内侍来报,说马皇后派人送了些婴儿衣物过来。长宁跟着常氏去接,回来时见朱标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眉头微蹙。
“父王在看什么?”长宁凑过去,见舆图上圈着北平的位置。
“北平守将奏报,说元军残部近来频频袭扰边境。”朱标指着舆图,“我打算开春后亲自去巡查一趟,顺便看看你四叔朱棣操练的军队。”
长宁心里咯噔一下。史书上朱标就是在洪武二十五年巡查陕西后病逝的,虽说是不同的时间地点,可长途跋涉对他的腿疾终究不好。她斟酌着开口:“父王的腿刚好些,北平天寒,不如让四叔回京述职?既能当面询问边防事宜,又能免去父王奔波之苦。”
常氏也附和:“是啊标哥,允熥还小,我离不开你,你若走了,我这心总悬着。”
朱标看着妻女担忧的眼神,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们说得有理。我明日便奏请父皇,让四弟回京。”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蓝玉回京后倒是安分,昨日还递了折子,说想给雄英当骑射师傅。”
长宁眼睛一亮:“蓝将军骁勇善战,大哥若能跟着他学本事,再好不过。只是……”她顿了顿,“还需请父王叮嘱他,莫要再像在北疆时那般骄纵。”
朱标赞许地看她一眼:“你考虑得周全。我会敲打他的。”
转眼到了元宵,东宫张灯结彩,朱允熥被裹得像个小粽子,由常氏抱着接受众人贺喜。长宁陪着朱雄英去给朱元璋请安,回来时见朱标正站在廊下看雪,背影竟有些落寞。
“父王怎么了?”长宁递过一盏兔子灯。
朱标接过灯笼,叹了口气:“方才见你皇爷爷鬓角又白了些,想起他打天下时吃的那些苦,总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父王仁厚,体恤百姓,皇爷爷都看在眼里的。”长宁轻声道,“前几日我去户部,见他们正在统计新垦的农田,比去年多了三成呢。”
朱雄英也道:“先生说,百姓安乐就是最好的治国,父王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标看着两个孩子认真的模样,心里的郁结渐渐散开。他举起兔子灯,笑道:“走,我们去放花灯,许个愿。”
荷花灯在太液池上漂远时,长宁听见朱标轻声许愿:“愿国泰民安,家人安康。”她偷偷看过去,见常氏正对着朱标笑,眼里的温柔像融化的春水。
夜深时,长宁坐在灯下给朱允熥绣虎头鞋,青禾端着宵夜进来:“郡主,您都绣了一下午了,歇歇吧。”
“再绣几针就好。”长宁看着鞋面上的虎纹,“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青禾笑道:“郡主您看,大殿下如今身强体壮,太子妃娘娘顺利生下小殿下,太子爷的腿也好多了,这不都是您改变的吗?”
长宁放下针线,望着窗外的月光。是啊,她已经做到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长宁被练武声吵醒。推开窗,见朱标正陪着朱雄英练箭,蓝玉在一旁指点,君臣和睦。常氏抱着朱允熥站在廊下,时不时给朱标递块帕子。阳光穿过雪雾,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暖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