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展开那张用防水油布包裹了三层的图纸时,海风正带着咸腥的湿气,从破损的了望台缺口灌进来,吹得图纸边缘哗啦作响。油灯的光被吹得明明灭灭,映着图上那些复杂到让人眼晕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注记。
他看了半晌,没说话。
旁边的副将张魁探过头,只看一眼,喉结就猛地滚动了一下:“这……这得多少‘钱’?”
图纸一角,用朱砂小楷清晰地写着:需以“万民安土钱”为阵基,按周天星斗之数布设,合计一万零八百枚。
一万零八百。
裴照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下。就算第二批、第三批钱日夜不停地运,就算把前线所有将士怀里揣着的都收上来,也凑不齐这个数。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还有这个,”张魁的手指有些抖,指向图纸中央一处标记,“阵眼需‘皇气兵煞交融之器’镇守……这上哪找去?”
裴照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停了很久。然后他伸手,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
剑很旧了,乌木剑鞘被磨得发亮,铜制的吞口有些地方已经磨出了黄铜的本色。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半截。剑身是暗沉沉的玄铁色,没有华丽的纹饰,只在靠近剑格的地方,有两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阴刻小字——“潜龙”。
这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愣头青侍卫时,当时还是九皇子的萧凛随手赏给他的。说是赏,其实就是看他佩刀太破,从自己库房里找了把还算结实耐用的扔给他。
“潜龙”两个字,是萧凛当年私下刻着玩的。
后来这把剑跟着他上过北境战场,砍过狄人的弯刀,也劈过叛乱世家的门匾。剑身崩过口,重新锻打过,剑柄缠的牛皮换过三次。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但剑身上浸透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二十年来未曾一刻离身的“兵煞”之气,浓得化不开。
至于“皇气”……
裴照合上剑,拇指摩挲着那两个小字,很久没说话。
“将军,这……”张魁有些急,“这剑是您……”
“就它了。”裴照打断他,声音很平,“传令,从即刻起,前线所有已到、未到的‘万民钱’,一律集中,由亲卫营接管,清点数目,登记造册。敢私藏一枚者,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看向图纸上标记的布阵地点——距离海岸线约十五里,一处半环形的礁石岛群。
“抽调工兵营最精锐的三百人,再从各营选七百自愿报名的。”裴照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铁一样冷硬的光,“告诉他们,这趟活,十个人里,可能只能回来五个。甚至更少。”
张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重重抱拳:“是!”
命令传下去的那个晚上,营地里异常安静。
没有鼓噪,没有喧哗。只有海潮声,和远处夔牛撞山时传来的、沉闷如巨鼓的轰响。那声音现在每响一次,地面颤动的幅度就更大一些。南边那段礁石山崖,已经塌了小半,碎石滚落的烟尘即使在夜里也能看见。
自愿报名的名单,在天亮前送到了裴照手上。
厚厚一叠。后面附着简单的备注——“爹娘死在去年海匪手里,俺去。”“家里三兄弟,大哥战死了,俺顶上。”“识字不多,但力气大,会砌墙。”
裴照一张张翻过去,翻得很慢。翻到最后一张时,他的手停住了。
那张纸皱巴巴的,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名字:王小栓。备注栏是空的。只在名字旁边,有人用炭笔画了个小小的圆圈,涂得黑黑的。
送名单的亲兵低声解释:“这小子……就是前几天断了腿,发了钱后安静下来的那个。昨儿能拄着拐走了,半夜爬过来,非要报名。说不识字,不会写,就画了个圈,说这代表‘钱’,他揣过了,管用,得去还。”
裴照盯着那个黑圈,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王小栓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叉。
“腿断的,不要。”他说,声音很硬。
布阵的行动在第二天深夜开始。
没有篝火,没有号角。七百工兵和三百精选的士兵,分乘几十条吃水浅的快船,借着夜色和潮汐,悄无声息地驶向那片环形岛礁。
裴照亲自带队。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的暗色皮甲,腰上挂着那把旧剑。船很颠,海水拍在船舷上,溅起冰凉的水花,打在脸上,带着一股子腥咸的铁锈味。
离岛礁还有一里多地时,领航的老渔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到了。”
月光很淡,像一层惨白的纱,勉强勾勒出前方那片黑黝黝的礁石轮廓。它们半浸在海水中,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弧,中间是一片相对平静的浅湾。像个天然的口袋。
也像个……巨大的陷阱。
第一条船靠上礁石时,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士兵们跳下齐膝深的海水,冰冷瞬间刺透裤腿。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和铁器、石料碰撞的轻微声响。
按照图纸,他们需要在每块特定的礁石上,凿出大小深浅一致的孔洞,将“万民钱”嵌进去,再用特制的、混合了异矿粉末的黏合剂封死。整个岛礁三百六十个主位,七千二百个辅位,每个位置都不能错。
这是个水磨工夫,更是玩命的活儿。
因为这里,就在夔牛日常活动的边缘。那怪物虽然主要在撞山,但偶尔也会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海域巡游。它每一次摆动身躯掀起的暗流,都足以把小船掀翻。更别提它那无意识散发的、足以让普通人精神崩溃的威压。
第一夜,还算顺利。只遇到两次剧烈的暗流冲击,三条小船受损,十几人轻伤。
天亮前,所有人撤回岸边。
裴照没睡。他站在滩头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用西洋镜望着那片岛礁。晨曦微光里,能看见礁石上那些新凿的孔洞,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进度比预想的慢。”张魁哑着嗓子汇报,“海水作业,太难。而且越往里,浪越大。照这个速度……”
“来不及”三个字,他没说出口。
远处,又一声地动山摇的撞击声传来。这次,伴随着隐约的、岩石彻底碎裂的轰隆声。
南边山崖,又塌了一块。
“加快。”裴照放下西洋镜,只说了两个字。
第三天夜里,出事了。
当时一组工兵正在环形岛礁最内侧、也是水流最湍急的一块礁石上作业。突然,海面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不是浪,是整个海水像被烧开了一样剧烈翻涌。
“退!快退!”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嘶声大喊。
晚了。
一条粗大如山梁的、布满骨刺和幽蓝鳞片的巨尾,毫无征兆地从黑暗的海面下破出,带着万吨海水的重量,朝着那片礁石横扫而来!
那不是针对性的攻击。更像是夔牛在翻身,或者甩尾驱赶什么恼人的小鱼小虾。
但就是这样随意的动作,对礁石上的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巨尾带起的风压先到,吹得人站立不稳。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浪墙。最后才是那截尾巴本身——在月光下泛着冰冷、非人光泽的庞然之物,遮蔽了所有的光。
“跳海!抱住浮木!”有人声嘶力竭地吼。
轰——!!!
撞击声闷雷般炸开。碎石、木屑、人体,在狂暴的水流和冲击力下,像尘埃一样被抛起,四散。
裴照在另一侧的礁石上,亲眼看着那条巨尾扫过。距离太远,他甚至看不清具体的人,只能看到那些小小的黑影,瞬间消失在滔天的白浪和破碎的礁石之中。
他的手死死扣住身边粗糙的岩石,指甲崩裂,血渗出来,混进海水的咸腥里。
巨尾缓缓收回海面。留下的是被削平了一角的礁石,和一片狼藉的、漂浮着碎木和杂物、泛着诡异幽蓝光点的海面。
那是异矿能量泄露的痕迹,也是……人血的味道。
快船拼命冲过去捞人。捞上来的,十不存一。大多是尸体,有些甚至不成形。活着的人里,一半重伤,剩下的也大多神情呆滞,是被那近距离的怪物威压冲垮了神智。
一个断了胳膊的年轻工兵被拖上船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个油布包。人已经昏死过去,手指却抠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
旁边的人红着眼睛,用刀小心割开油布。
里面是十几枚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万民钱”。钱上还沾着新鲜的血,在月光下,那些复杂的纹路似乎微微发着温润的光。
张魁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
裴照走过去,蹲下身,从那个昏迷的士兵紧握的手里,轻轻拿过一枚钱。钱还是温的,被体温焐热,也或许……是被血浸热的。
他站起身,看着海面上那片渐渐平复、却依旧残留着死亡气息的水域,又看了看远处黑暗中,那个比山峦更庞大的、缓缓移动的阴影。
然后他转过身,对身后一片死寂的士兵们说:
“继续。”
声音不大,在海风里甚至有些飘。
但每个字都像铁钉,狠狠砸进脚下的礁石里。
“死完了,”他看着那些或苍白、或染血、或茫然的脸,一字一句,“本将军自己上去埋石头。”
没有人说话。
只有海潮,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残缺的礁石。
一下,又一下。
像在为谁送行,又像在催促什么。
更远处,南边的天空,被山崖塌方激起的尘埃,染成了一种不祥的灰黄色。
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