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收到那封盖着兵部火漆、标明“八百里加急”的信时,正蹲在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礁石上,嚼着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信使是半夜到的,马跑到营地口就吐着白沫倒下了,人几乎是滚下马背,连滚带爬把信筒塞到他手里。
信很短,就三行字。来自监国太子和内阁的联合钧令:
“西洋教廷使团再至,言有紧急事相商,欲面圣陈情。已准其入境,由尔护送进京。着严密监视,探其真意。沿途所见所闻,详记速报。”
落款处除了太子的小印,还有个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凛”字私章——是萧凛从西域加急发回,转给内阁的旨意。
裴照把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然后递给旁边的张魁,自己继续嚼那块干粮。嚼得很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在磨石头。
张魁看完,眉头拧成了疙瘩:“将军,这……前线正是吃紧的时候,夔牛随时可能彻底破开山崖。这时候分兵护送什么洋和尚进京?朝里那些老爷们……”
“是陛下的意思。”裴照打断他,声音因为干粮太硬而有些含糊。他灌了口凉水,把嘴里那团东西硬咽下去,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陛下的私章,我认得。”
他把最后一点干粮渣拍进嘴里,站起身。远处的海平面上,天色正从墨黑转为一种浑浊的铅灰。夔牛那巨大的阴影轮廓依稀可见,它似乎暂时停止了撞山,只是缓慢地在近海游弋,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积蓄下一次撞击的力量。
“点三百人。”裴照说,“要最精神的,盔甲擦亮,刀枪磨快。三日后出发。”
张魁急了:“将军!三百精锐抽走,这边阵基还没布完,万一……”
“没有万一。”裴照转过身,看着海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陛下的旨意,比天塌下来都大。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这帮西洋人去而复返,还挑了这么个节骨眼。你觉得,他们是来看风景的?”
使团在第五天傍晚,抵达了裴照指定的汇合点——一个距离前线约六十里、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小渔港。
裴照带着那三百盔明甲亮的亲卫赶到时,使团已经在码头边等了快一个时辰。三十多个西洋人,穿着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深色长袍或笔挺的制服,站在一片灰扑扑的渔网和破船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海风掀起他们袍子的下摆,露出底下锃亮的皮靴。
为首的是个红袍老者,胸前挂着个巨大的、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头发雪白,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正静静地打量着策马而来的裴照和他身后的军队。
裴照勒住马,翻身下来。动作干脆利落,溅起些许尘土。他走到那红袍老者面前约三步处站定,按刀,抱拳:“大晟北境都督裴照,奉旨护送诸位进京。”
他说的是官话,字正腔圆。
红袍老者——圣诺伯特主教,微微颔首,用一口带着古怪腔调、但异常清晰的大晟官话回道:“有劳裴将军。愿主赐福于你,和这片饱受磨难的土地。”
他的官话好得让裴照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那语气,没有上次“东征”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反而透着一种……沉重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不是伪装。裴照在战场上见过太多人的眼睛,真的假的,他分得清。
“主教阁下客气。”裴照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车马已备好。路途遥远,请。”
使团规模不大,除了圣诺伯特,还有两位随行神父,六名明显是护卫的骑士(盔甲样式与中原迥异,胸口也有十字纹章),以及十来个仆役和通译。行李倒是不少,十几口大箱子,都用铁条加固,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的什么。
车队启程,沿着官道向北。裴照骑马走在最前,三百亲卫分列车队前后左右,纪律严明,沉默无声。只有马蹄踏在夯土路上的嘚嘚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吱呀声。
圣诺伯特主教拒绝了马车,选择和裴照并骑行了一段。他的马是使团自带的,高大神骏,毛色油亮,与中原马种不同。
“将军,”走出约莫十里后,圣诺伯特忽然开口,目光投向道路两侧的田野。时值深秋,田里本该是金黄的稻浪,此刻却大片大片地荒着,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倒塌的茅屋,和远处山坡上新垒的、密密麻麻的坟头。“这一路行来,民生……似乎颇为艰难。”
裴照目不斜视:“东海有妖物作乱,抽调了壮丁,耽搁了农时。”
“仅仅是因为妖物吗?”圣诺伯特的声音很平和,像在讨论天气,“在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一些传闻。关于……一种特别的铜钱,和一位能以凡人之躯沟通天地、甚至引导万民愿力的女士。”
裴照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圣诺伯特。老主教也正好看向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刺探,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答案的专注。
“大晟地大物博,奇人异士众多。”裴照转回头,看着前方道路扬起的尘土,“有些传闻,做不得真。”
“是吗。”圣诺伯特不置可否。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将军不必紧张。我们此次前来,并非为了质疑或指责。恰恰相反——”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教廷,在遥远的西方大陆,也面临着……类似的问题。‘恶魔之门’洞开,邪恶的造物涌出,吞噬土地和生命。我们的骑士在流血,我们的百姓在哭泣。我们尝试过祈祷,尝试过圣水,尝试过最勇敢的征讨……但效果,微乎其微。”
他的声音里,那种沉重的疲惫感更明显了。
“所以,当听到东方有一个庞大的帝国,不仅抵挡住了类似的灾厄,甚至可能找到了……某种应对的方法时。”圣诺伯特看着裴照的侧脸,“教皇陛下认为,这或许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启示。一种,不同文明或许可以放下成见,共同面对威胁的启示。”
裴照没接话。风吹起他头盔下的发梢,有些扎眼睛。他眯了眯眼。
共同面对威胁?
听起来很美。
可上次这帮人兵临城下、口口声声“东征异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主教阁下的话,裴某会如实转达朝廷。”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至于如何决断,那是陛下和诸位大臣的事。”
圣诺伯特点点头,似乎也并不指望立刻得到回应。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骑着马,目光扫过沿途萧瑟的村庄,扫过那些躲在破败门扉后、用惊恐或好奇眼神偷窥队伍的百姓的脸,扫过更远处,天地相接处,那一片仿佛永远也散不去的、灰黄色的尘霾。
那是南线山崖方向。即使相隔数十里,依旧能感到大地的震动,隐约传来。
又走了半天,车队在一处驿站休整。圣诺伯特被请进最好的房间休息,使团其他人也各自安置。裴照安排好了警戒,自己走到驿站后院的水井边,打上来一桶凉水,从头浇下。
冰冷的水激得他一个哆嗦。他甩甩头,水珠四溅。
张魁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压低声音:“将军,查过了。那十几口箱子,守卫极严,我们的人靠不近。但搬动的时候,听声音……不全是衣物用具。有些箱子很沉,像装着金属或者石头。还有两口箱子,搬动时有轻微的、很奇怪的……嗡鸣声。像是什么东西在震动。”
裴照用布巾擦着脸,动作顿了顿。
“还有,”张魁的声音更低了,“使团里那个黑头发的骑士,您记得吗?就是一直跟在主教身后,很少说话那个。刚才休息时,我瞥见他袖子卷起来了一下,露出手腕……上面有个刺青。”
“什么刺青?”
“看不全,像是……一条蛇,或者龙,缠着一把断剑。”张魁回忆着,“样式很怪,不像西洋的,倒有点像……以前抄沈砚舟家时,在某些密档里见过的图案。”
裴照擦脸的动作彻底停了。布巾搭在脖子上,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流。
沈砚舟。海外残余。西洋使团。
他把布巾扯下来,攥在手里,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被干渴的泥土吸走。
“盯紧那个人。”裴照说,声音很冷,“还有,传信给京城青蚨网的人,让他们查。查这个圣诺伯特主教在教廷里到底是什么地位,是鸽派还是鹰派。查使团里每个人的底细,尤其是那个黑发骑士。查西洋大陆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最详细的情报,越快越好。”
“是!”张魁领命,匆匆退下。
裴照独自站在井边。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驿站院墙外,传来归巢乌鸦沙哑的啼叫,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头发慌。
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陛下,娘娘。
这潭水,好像比东海还要深了。
而风暴,似乎正从四面八方,同时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