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在第七天夜里送到的。
不是驿站快马,也不是青蚨网的暗桩。送信的人,是驿站后院那个总爱在墙角晒太阳、说话漏风的老驿卒。他颤巍巍地敲开裴照房门时,手里只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羊皮纸筒,火漆上压着一个繁复的纹章——交叉的钥匙与三重冕。
“那位红衣裳的洋大人给的,”老驿卒把东西放在桌上,搓了搓枯树皮般的手,“说务必亲手交给您,裴将军。”
裴照挥挥手让他退下,盯着那个羊皮纸筒看了片刻。火漆纹章在油灯下泛着暗沉的光。他拔出腰间匕首,沿着封口小心地挑开。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幅折叠起来的小画。
信是写在一种很厚实、微微泛黄的纸上的,墨迹深黑,用的是大晟官话,但笔触僵硬,显然出自不常书写这种文字的人之手。开头是规整的称呼:“致大晟帝国昭宪夫人林昭女士,并皇帝陛下御览。”
落款处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与火漆上相同的纹章印章——教皇,利奥十世。
裴照的指尖在“昭宪夫人”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娘娘的封号,连京城都还没正式诏告天下,这西洋教皇如何得知?
他压下疑虑,继续往下读。
信的内容不长,措辞出乎意料的……克制,甚至带着某种学者般的审慎。教皇描述了欧陆各地出现的“恶魔之门”(他用了这个词)和随之涌出的、形态各异的怪物,坦承教廷的应对——圣水、祈祷、骑士团征讨——在持续消耗后,效果日益有限。信中提到,教廷内部分裂成两派:一派坚持“此为神对异教徒的最终审判”,另一派则从古老的预言和近年来的天象异变中,察觉到“某种超越单一信仰体系的、全球性的秩序动荡”。
“我们注意到,”信上写道,“在遥远的东方,贵国不仅出现了类似的‘门’与造物,更出现了一位被称作‘异星’的女士,以及一种能凝聚人心、甚至可能影响地脉的特殊钱币。我们无法断言这是巧合,还是某种……更高意志的暗示。”
“若为前者,我们愿分享已知的情报,交流应对的经验,至少让我们的战士在面对同类威胁时,少流一些无谓的血。若为后者……”墨迹在这里似乎停顿过,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犹豫的洇痕,“我们愿意相信,这是造物主给予不同文明一次放下成见、共同面对未知威胁的机会。我们请求对话,特别是与那位‘异星’女士对话。我们需要了解她的力量本质,以及……这种力量是否可控,是否会最终吞噬宿主,转化为更大的灾厄。”
最后一句,笔锋重新变得锐利:“随信附上我方观测到的几种主要‘恶魔’形态图样,供参考。期待贵国的回应。愿智慧与安宁与你我同在。”
没有提“皈依”,没有提“圣战”,甚至没有提任何宗教条件。
只有情报共享的提议,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对“异星”力量本质的疑虑与警惕。
裴照放下信,拿起那幅小画展开。是炭笔素描,线条精准得惊人。画上是三种怪物的侧面轮廓:一种像巨大化的、皮膜破烂的蝙蝠,獠牙外露;一种像放大了千百倍的多环节蠕虫,体表布满令人不适的吸盘状口器;最后一种……裴照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只缩小版的、背生畸形骨翼的夔牛。虽然细节有差异,但那山峦般的体型、覆盖幽蓝鳞片的特征,如出一辙。
西洋也有这东西。不只东海有。
他盯着那画,看了很久。油灯的光一跳一跳,把怪物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
然后他折好信和画,重新塞回羊皮纸筒,走出房门。
圣诺伯特主教住在驿站东头最好的厢房。裴照过去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用某种听不懂的语言进行的交谈声,语速很快,似乎有争论。
裴照在门口站定,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门开了,是那个黑发黑眼的年轻骑士开的门。他看了裴照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侧身让开。
圣诺伯特主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皮革封面的书。油灯的光映着他雪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古老的石雕。
“裴将军,”他合上书,声音温和,“请进。是为了那封信吗?”
“是。”裴照走进房间,将羊皮纸筒放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信我看过了。教皇陛下的提议,我会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呈交陛下和……昭宪夫人。”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目光落在圣诺伯特脸上。
老主教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只是点了点头:“理应如此。这本就是写给二位的。”
“主教阁下似乎对我国的动向,十分了解。”裴照不动声色。
圣诺伯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疲惫,也有些深意:“将军,当你的家园四处起火时,你会不关注远方是否有人提着水桶吗?更何况,”他灰色的眼睛看着裴照,“贵国这位‘昭宪夫人’引起的变化,并非全无痕迹。地脉的微弱扰动,特定频率的愿力汇聚……在我们教廷的古老典籍里,有过类似的记载。只是从未有如此规模,也从未……与一个凡人的灵魂如此紧密地结合过。”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裴将军,我无意探听贵国的秘密。但我必须提醒——无论东西方,那些最古老的记载中都提到:过度承载超越凡人界限的力量,尤其是与众生愿力这种庞大而杂乱的能量直接连接,对承载者而言,是极其危险的。那并非滋养,更像是一种……缓慢的置换。用‘人’的本质,去置换‘容器’的容量。”
裴照的心沉了一下。这话,和苏晚晴说的,几乎一样。
“主教阁下多虑了。”他语气平静,“昭宪夫人自有分寸。”
“但愿如此。”圣诺伯特不再深究,转而道,“那么,将军对信中所提的情报共享,以及可能的……技术交流,如何看待?”
裴照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干冷的草木灰气息。远处驿站马厩里,传来几声不安的马匹响鼻。
“主教阁下,”他背对着圣诺伯特,缓缓道,“合作的基础是信任。而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诚意。”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掠过那个一直沉默站在阴影里的黑发骑士:“比如,贵使团中,是否所有人都抱着与您一样的‘对话’与‘共享’之心?又或者,有些人带着别的目的,比如……寻找故人,或者清算旧账?”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那黑发骑士原本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目光与裴照相遇,没有丝毫躲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
圣诺伯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使团中的每一位成员,都经过了教皇陛下的亲自甄选。至于他们的过去……裴将军,每个人都有过去。重要的是,他们现在选择为何而战。”
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裴照点点头,不再追问。“我会将主教阁下的话,一并转达。”他说完,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只丢下一句:
“另外,我国沿海正在与信中所绘的第三种怪物作战。如果贵方有关于此类怪物更详尽的弱点、习性记载,或许……可以更直接地证明合作的诚意。”
说完,他推门而出,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间里,油灯的光晕摇曳。
圣诺伯特主教慢慢靠回椅背,闭上眼,手指按着眉心,显得异常疲惫。
阴影里,那黑发骑士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一串古怪的音节。
圣诺伯特没有睁眼,只是用同样的语言,沙哑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他很危险。但眼下,他是唯一可能打开对话渠道的人。耐心点,约瑟夫。教皇陛下的信已经送出,种子已经埋下。接下来,要看东方的皇帝和那位‘异星’,如何选择了。”
被称为约瑟夫的黑发骑士不再说话。他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和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绵延向京城的官道。手腕上,那个被衣袖遮住的、蛇缠断剑的刺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仿佛微微发烫。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西域。
林昭忽然从浅眠中惊醒。
没有噩梦,没有声响。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尖锐的窒息感,仿佛胸口被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她猛地坐起,手按住心口,张大嘴,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视线边缘,有诡异的蓝光一闪而过。不是房间里的任何光源,而像是……直接从她皮肤下透出来的。
窗外的夜空,星辰仿佛在剧烈地颤抖、拉长。不,颤抖的是她自己的感知。
她“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
是无垠的黑暗虚空中,几道狰狞的、流淌着粘稠恶意的“裂口”。裂口附近,盘踞着难以名状的、充满饥饿与毁灭欲望的庞大阴影。其中一道裂口的位置……她熟悉。是东海。
而另一道更遥远、更模糊的裂口气息……带着硫磺、圣歌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驳杂味道。
西洋。
她蜷缩起来,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更可怕的是,在这些令人绝望的“景象”之间,她仿佛听到了无数细碎的、跨越山海传来的声音——祈祷声,哭泣声,濒死的呻吟,刀剑砍进血肉的闷响,怪物咀嚼骨骼的咔擦声……
太多了。
太响了。
像要把她的脑袋撑爆。
“阿昭!”萧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他的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肩膀,触感温热而真实,像暴风雨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林昭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被庞大信息流冲击后的、近乎崩溃的空茫。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只呕出了一小口带着幽蓝光点的、冰冷的血。
血滴在雪白的寝衣上,像雪地里开出的、妖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