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地里的寂静是绝对的,被浓稠的血气浸泡得无比厚重。风声都似乎被这片杀戮场吓得不敢靠近。
沈浪掂了掂手里的黑色令牌,入手冰凉,与刚刚平息的厮杀余温形成了鲜明对比。
功法为假,传承为真。
那几个用生命最后力量写就的血字,在阵法尚未散尽的微光下,仿佛还在蠕动。
“有意思。”
沈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骗局。一个席卷了整个魔道宗门,搭上了几十条人命,包括一名金丹长老和一个精英刺杀小队的宏大骗局。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假货。
他觉得这事儿,荒诞又好笑。
“该信息的真实性存疑。”夜凝平铺直叙的判断,切入了他的思绪,“铭文上附着着将死之人的残魂怨念,这会增加其作为绝望谎言或最终诅咒的可能性。”
“或者,”沈浪将令牌向上抛起,又用手背稳稳接住,“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所能留下的最诚实的遗言。他被耍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把他的雇主也一起拖下水。一种非常纯粹的、小家子气的报复行为。我个人表示赞赏。”
夜凝的处理器高速运转。“该逻辑……充满混沌。但符合大部分碳基生物的情感非稳态特征。”
沈浪轻笑一声,将令牌揣进怀里。他亲手布置的阵法开始闪烁,能量即将耗尽,笼罩着山谷的幻象也随之慢慢消散。
“演出结束了,凝儿。是时候去领取我们的掌声了。”
他迈出一步,又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狼藉。他打了个响指。一股由灵力催生的微风,温柔地拂过山谷。风没有吹走血腥,却卷起了那些破碎的丹堂弟子衣袍,将他们残破的身体盖住。这算是最后一点流于表面的体面。
当然,也可能他只是单纯不希望宗门的善后人员看到过于血腥的细节,从而引来不必要的盘问。
谁知道呢。
***
从西山废矿返回宗门的路,是一场生动的人性行为艺术展。
消息,尤其是由几个吓破了胆的幸存者带回来的坏消息,传播速度远超任何飞剑。当沈浪和夜凝的身影出现在外门主干道上时,整个宗门的气氛,已经彻底变味了。
那些平日里会蜂拥而上,满脸谄媚地喊着“沈师兄”的弟子们,此刻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他们远远地望见那身标志性的紫色长袍,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便戛然而止。他们会像壁虎一样紧紧贴着路边的建筑,低下头,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那不是尊敬。
是恐惧。一种对刚刚才意识到、潜伏在身边的顶级掠食者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沈浪本人,却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依旧迈着那副懒洋洋、略显散漫的步子。他甚至还有闲心,对一个路过的、姿色不俗的玉女峰师妹抛了个媚眼。
那姑娘没有脸红。
她脸色煞白,身体一软,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你看,”沈浪低声对夜凝说,“我的魅力已经强大到无法控制了。这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夜凝微微偏头。“分析表明,你当前的‘吸引力指数’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七。但你的‘威胁指数’,上升了百分之三百八十二。该名师妹的生理反应,更符合急性应激性恐惧,而非爱慕。”
“细节,都是细节。”
他们路过任务大殿。殿前的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向两边退开。长老,执事,核心弟子……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他们注视着这一对组合,一个懒散的紫衣男子,一个清冷的白衣女子,走过他们主动让出的通道。
这片死寂,是最高声的地位宣言。
那个风流倜傥、爱偷懒的沈师兄的时代,结束了。
那个无人敢惹、权势滔天的沈浪的时代,刚刚拉开序幕。
他不再仅仅是核心弟子之一。他就是核心。是新一代弟子中,毋庸置疑的、绝对的中心。
通往宗主峰的路上,异常清静。没有人敢与他走在同一条道上。
当他们抵达时,宗主玄天宗已经等候在殿外,身边站着执法堂首座和长老会首座。合欢宗最有权势的三个人。他们在等他。
不是传唤他。是等他。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玄天宗的脸上一片肃穆,看不出喜怒,但微微抽动的腮帮,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浪,”宗主的声音很沉,“丹堂的弟子回来了。他们的说辞……骇人听闻。”
沈浪在十步开外停下。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教科书般的标准大礼,与他平时的随性形成了鲜明反差。
“启禀宗主,各位长老,”他开口,声线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自责,“弟子失职。发现阴谋太晚,未能保全所有同门师兄弟。”
他直起身,脸上是冷峻的决然。“丹堂孙长老,利欲熏心,勾结臭名昭着的万魔殿,意图刺杀弟子,篡夺宗门权力,视魔道妖人为刀俎!”
执法堂首座,一个面容严肃的老者,开口了。“据证词所言,你与叶师侄……将来犯的万魔殿妖人,以及孙长老一系,尽数诛灭。”
“诛灭这个词,太重了。”沈浪叹了口气,一丝他平素的风格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我更愿意称之为‘平叛’。他们拒捕,态度十分嚣张。孙长老甚至企图自爆金丹,毁灭罪证。场面一度十分惨烈。弟子为了维护宗门清誉,为了保护宗门安危,不得不出手。”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悲天悯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都快信了。
长老会首座,一个以精明着称的老者,将注意力放在了夜凝身上。“而这位姑娘……据描述,她所使用的手段……闻所未闻。”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夜凝的力量,是真正的变数。
沈浪早有准备。
“长老的顾虑,弟子明白。”沈浪微微侧身,将夜凝挡在身后,隔绝了那些审视的探寻。“夜凝师妹身负一种极其罕见的上古血脉,唯有在生死关头,才会觉醒。具体细节,事关她一族之秘,弟子无权泄露。各位只需知道,她的力量,是为了扞卫合欢宗的荣耀而动用。她是宗门的功臣,而非威胁。”
他直视着宗主玄天宗。“真正的威胁,是宗门内部的腐肉。弟子已经将其割除。尸首就在西山废矿,可供执法堂查验。幸存弟子的证词,也无比清晰。现在,摆在宗门面前的选择,同样清晰。”
空气变得凝重。沈浪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干净利落、逻辑自洽的剧本。一个叛变的长老,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弟子,和一个神秘但忠诚的盟友。接受这个剧本,宗门内部的动荡可以被压到最低。质疑这个剧本,然后呢?去质疑那个刚刚以一己之力,粉碎了内忧外患的弟子?
没人那么蠢。
玄天宗与沈浪对视了许久。终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孙长老年老昏聩,背叛宗门,乃本宗之耻。其派系余孽,必须彻查!”他转向执法堂首座,“绝不姑息!”
随即,他再次看向沈浪。他脸上的肃穆化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开的、必须表现出来的嘉许。“沈浪,你此次立下不世之功,挽救宗门于危难。宗门,必有重赏。”
这一局,稳了。
“弟子不敢居功。”沈浪谦逊地回应,“此乃弟子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姿态里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算计。
“不过,丹堂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其负责的宗门主要灵草园的管理,恐怕会……力不从心。为了宗门大计,为保证丹药供应不断,弟子愿暂代其职,监管草药园的运作。当然,只是暂代,直到宗门选出合适的新长老为止。”
宗主的脸皮,又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丹堂的灵草园,是整个外门最肥的一块肉,是他们权力的根基。
沈浪这不是在要赏赐。他是在直接占领敌方的城池。
玄天宗看着眼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这不再是一个请求恩赐的弟子,这是一个胜利者,在索取他应得的战利品。
“……此议甚好。”宗主最终还是点了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准了。”
沈浪的笑容更深了。他再次躬身,这一次,带着一丝真切的满意。
“宗主英明。”
他转身,带着夜凝离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三道权势滔天的视线,混合着忌惮、惊疑和无可奈何,牢牢地钉在他的背上。
他的根基,不再只是坚实。
而是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
通往那个最高位置的道路,已经被铲平了。
***
夜幕降临。
沈浪的私人庭院里,白日的紧张早已烟消云散。他又躺回了那张心爱的摇椅上,旁边一杯新沏的灵茶,热气袅袅。
宗门的正式嘉奖令已经下发,用最华丽的辞藻,赞扬了他的英勇与忠诚。他孤身一人,对抗内外之敌,扞卫宗门的故事,已经开始被谱写成传奇。
“孙长老”这个名字,则彻底与“叛徒”二字画上了等号。
夜凝站在石桌旁,正用一块洁净的丝绸,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枚黑色令牌,抹去上面任何可能残留的他人灵力痕迹。
“宗门高层已接受你的叙事版本,后续调查可能性低于百分之零点二。”她汇报着,“你对丹堂资源的控制权已具备法理依据。你在弟子中的影响力,已达到临界值。”
“一切尽在掌握。”沈浪懒洋洋地呷了口茶。其实还挺无聊的。这些权谋算计,勾心斗角……远不如亲眼看着敌人自相残杀来得直接,来得有趣。
他的视线,落在了夜凝手中的令牌上。
现在,这个,才叫有趣。
“功法为假,传承为真……”他又念叨了一遍,“如果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功法是个幌子,那这真正的传承,又是什么?这地图,通向何方?”
夜凝擦拭完毕,将令牌放在桌上。令牌背面的地图纹路极其繁复,是由无数线条与符号构成的网络,与已知的任何疆域都对不上。它指向一个更古老,更神秘的地方。
沈浪坐起身,探手拿起了令牌。他用指尖,缓缓地,抚过地图上的纹路。
那种对未知的兴奋,对一场新游戏的渴望,在他心底悄然萌发。
他用指尖,在地图上一个被螺旋漩涡标记的地点,轻轻敲了敲。
一个缓慢的,带着掠食者气息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
“凝儿,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要去寻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