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下葬后的第七天,我做了决定。
那盏人皮灯笼被我塞在行李箱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死死压住。可它的气味却无孔不入——一种混合了陈旧皮革、微弱腥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气息,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幽幽飘出,缠绕在我的鼻端。
我受够了。受够了这夜复一夜的惊醒,受够了指尖触碰那滑腻灯皮时触电般的战栗,更受够了脑海里不断回放的、奶奶临终前那双凝固着极致恐惧的眼睛。
我要把它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城西有个废弃的造纸厂,据说早年淹死过不少人,后来就老是闹鬼,平时连流浪汉都不愿靠近。那是绝佳的地点。
夜里十一点,我揣着用黑塑料袋紧紧包裹的灯笼,溜出了宿舍楼。夜风很凉,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只小手在拍打。街道空旷,路灯昏暗,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身前扭动,像个不安的鬼魅。
越靠近造纸厂,空气里的异味就越浓。不再是单纯的工业废料气味,而是一种……腐烂的、甜腻的,让人喉咙发紧的味道。厂区大门锈蚀得只剩一半,里面黑黢黢的,像一张贪婪的巨口。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塑料袋,快步走了进去。
厂区内部更是破败不堪,巨大的水泥池干涸龟裂,废弃的机械像史前巨兽的骨骸, silent地矗立在阴影里。地上满是碎玻璃、废铁片和厚厚的灰尘。我找到一个原本用来排放废液的深坑,坑底积着些黑乎乎的粘稠液体。
就是这里了。
我举起袋子,用尽全力准备将它抛出去——
“哟,这不是林夕吗?”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我浑身一哆嗦,袋子脱手掉在脚边。
几道手电光柱猛地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心瞬间沉到谷底。
是附近职高那几个以惹是生非出名的小混混,为首的叫刘浩,据说进过少管所。他们经常在这一带晃荡,找落单的学生敲诈勒索。
“大半夜跑这鬼地方来,”刘浩晃悠着走过来,嘴里叼着烟,上下打量我,“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他旁边一个瘦高个,外号竹竿,眼尖地看到了我脚边的黑塑料袋:“浩哥,她刚才好像要扔东西!”
另一个矮胖的,叫胖虎,嘿嘿贱笑着:“该不会是藏了什么宝贝吧?怕宿舍查违规电器?”
刘浩啐掉烟头,用脚尖踢了踢那袋子:“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我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挡在袋子前面:“没什么!就是些没用的旧东西……”
我的反应反而更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刘浩一把推开我,力道很大,我踉跄着撞在冰冷的水泥柱上。胖虎弯腰捡起了袋子。
“嘿,还挺轻。”他掂量了一下,顺手就扯开了塑料袋。
那盏古朴、丑陋、透着邪气的人皮灯笼,暴露在几道手电光下。
空气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这什么玩意儿?”刘浩一把抢过灯笼,拎在手里来回晃,“这他妈是灯?用什么皮做的?这么恶心!”他粗糙的手指肆意揉捏着那滑腻的灯皮。
竹竿凑近了看,捏着鼻子:“浩哥,这味道……像不像死人骨头味儿?”
胖虎则盯着那细白的灯骨,忽然打了个寒颤:“这……这怎么看着像人手指头啊……”
“放屁!”刘浩骂了一句,但眼神里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他似乎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戏弄,也可能是那灯笼的触感和气味真的让他感到了不适。
他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旧灯笼是吧?老子给你点了,看看亮不亮!”
“不要!”我尖叫着扑过去。
太迟了。
啪嗒一声,火苗蹿起,凑近了灯笼底部的灯捻。
没有光芒亮起。
反而是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噗”声,那豆大的火苗,竟被灯笼吸了进去,瞬间熄灭。
刘浩愣住了,下意识地又打了一次火。
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火苗靠近灯捻的瞬间,就像被一张无形的嘴吹灭,不,是吞没了。
四周的温度,毫无征兆地骤降了好几度。
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能攥住心脏的寂静笼罩下来。连刚才一直聒噪的胖虎和竹竿都闭了嘴,不安地四处张望。
手电筒的光柱开始不稳定地闪烁。
“妈的,什么鬼东西……”刘浩骂骂咧咧,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恼羞成怒的恐慌。他猛地将灯笼摔在地上!
灯笼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一堆废料旁边,毫发无损。
但这一摔,仿佛摔破了某种禁忌。
“浩……浩哥……”竹竿的声音带着哭腔,手电光颤抖着照向刘浩的脚,“你……你的脚……”
刘浩低头。
只见他的影子,在手电光下,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拉长、变形。影子的头部开始膨胀,扭曲出非人的犄角,影子的手臂变得细长如爪,正缓缓抬起,朝着刘浩自己的脖颈缠绕过去!
“啊——!”刘浩发出凄厉的惨叫,疯狂地踢踏着自己的双脚,试图甩掉那扭曲的影子,却毫无作用。那影爪越缠越紧,他的脸迅速变成青紫色,眼球凸出。
但这只是开始。
胖虎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他像是看到了极度恐怖的东西,双手猛地抓向自己的眼睛!指甲深深抠进眼眶,鲜血混着眼球的胶状物顺着指缝流淌下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边嚎叫一边疯狂地抓挠!
“眼睛!我的眼睛!好多……好多手在抓我!”
竹竿的情况更骇人。他僵在原地,身体像提线木偶一样不自然地抽搐着,嘴角却咧到一个惊人的弧度,发出“咯咯”的痴笑。他抬起手,不是抓挠自己,而是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好痒……好舒服……”他痴痴地笑着,手指在自己干瘪的胸脯上划出血痕,动作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淫靡感,“来啊……来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不断地发出邀请,身体扭曲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动作,血痕遍布全身。
整个废弃厂区瞬间化为人间地狱。
惨叫、嚎哭、痴笑、肉体的撕裂声、骨骼的错位声……交织在一起。
而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盏被摔出去的灯笼,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在混乱的手电光影里,它显得那么安静,那么无辜。
甚至……有那么一丝诡异的期待。
刘浩的挣扎越来越弱,眼看就要被自己的影子勒毙。
胖虎已经挖掉了自己一只眼睛,正朝着另一只下手。
竹竿脱得几乎赤裸,全身布满血痕,动作越来越疯狂扭曲。
就在这时,那盏灯笼,轻轻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它扶正。
灯笼内部,那根之前无论怎么点都点不着的灯捻,毫无征兆地,自己冒出了一点光。
不是火焰的红,也不是烛光的黄。
而是一种幽暗的、冰冷的、仿佛汲取了所有负面情绪的……
暗绿色光芒。
绿光幽幽亮起,并不明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黑暗,笼罩住整个废料坑。
所有诡异的现象,在这一刻骤然停止。
刘浩的影子恢复了正常,他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沉的恐惧。
胖虎停止了自残,剩下的那只独眼呆滞地望着绿光的来源。
竹竿也停下了淫靡扭曲的动作,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绿光稳定地亮着,像一只冷漠的、俯瞰一切的眼睛。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钻入意识深处。
冰冷,沙哑,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和不容抗拒的威严。
【提灯者。】
它是在叫我。
我惊恐地抬头,望向那盏散发着不祥绿光的灯笼。
【见证。】
【……然后,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三个几乎被彻底摧毁的混混。
刘浩挣扎着抬起头,接触到我的目光,他脸上先是极度恐惧,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他手脚并用地向我爬来,声音破碎不堪:“灯……灯……给我……求求你……给我……我不想死……”
胖虎也跟着蠕动,发出呜呜的哀鸣。
只有竹竿,他蜷缩着,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迷醉的笑容,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对眼前的恐怖毫无所觉。
灯笼的绿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血偿,……或,……魂饲。】
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清晰的暗示和……饥饿。
我瞬间明白了。
它要进食。它阻止了这些诡异的自残和杀戮,不是出于仁慈,而是为了更有效率地……收割。
刘浩和胖虎需要为他们的冒犯付出鲜血的代价。
而已经完全迷失神智、灵魂似乎已被某种淫邪之物污染的竹竿……则成为了另一种“饲料”。
我看着爬向我、苦苦哀求的刘浩和胖虎,又看了看一脸痴迷傻笑、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毫无所知的竹竿。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但同时,一种更冰冷的东西,在我心底滋生。
是它给了我选择的权利。
这种权力感,扭曲而致命。
我避开刘浩乞求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手指向了蜷缩在一旁、脸上挂着诡异笑意的竹竿。
我的手指在剧烈颤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灯笼的绿光,骤然汇聚,像探照灯一样打在竹竿身上。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痴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但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他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挤压,瞬间干瘪下去,皮肤紧紧包裹骨头,眼眶彻底凹陷下去。一道淡薄的、扭曲的、带着污秽色彩的影子从他天灵盖被强行扯出,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被吸入了灯笼之中。
灯笼的绿光,瞬间旺盛了不少,光芒里似乎多了一丝浑浊的流动感。
地上,只留下一具彻底失去生机、如同风干腊肉般的尸体。
刘浩和胖虎僵在原地,吓得失禁,骚臭味儿弥漫开来。
灯笼的绿光从竹竿的残骸上移开,缓缓扫过他们。
【滚。】
那个声音冰冷地命令。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疯狂地逃离了这个地狱般的厂区,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绿光渐渐收敛,最后只剩下灯笼本身散发着幽暗的光芒,静静地立在那里。
厂区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我和它。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走过去,双腿软得像是面条。
我低下头,看着那盏灯笼。它表面的皮纸似乎更加莹润了一些,那幽绿的灯光深处,仿佛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在挣扎、嘶嚎,刚刚被吸入的那道污秽影子也在其中沉浮。
而灯壁上,原本空白的地方,除了奶奶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又多了一些极其黯淡、扭曲的纹路,像是新添的笔画。
我颤抖着,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灯柄。
一股冰寒刺骨的感觉瞬间传来,但同时,还有一种奇异的、强大的力量感,顺着手臂涌入我的身体。
脑海里,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近乎蛊惑的意味:
【提好它。】
【夜……还很长。】
我握紧了灯柄,提起这盏以灵魂为燃料的绿灯。
幽光为我照亮前方的废料和黑暗。
我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废弃厂区。背后的黑暗浓稠如墨,而那具干尸,静静躺在坑底。
夜风吹过,扬起地上的灰尘。
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