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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在晋阳登基,国号“唐”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终是不可避免地扩散到了广陵(扬州)的吴王宫阙。
时值江南梅雨渐歇,夏意初浓,但吴王府的书房内,却仿佛凝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吴王杨行密屏退了左右,只与长子杨渥及心腹谋士严可求密议。
杨行密靠坐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比起壮年时驰骋江淮、压制群雄的英姿,如今的他不免显出几分老态与疲惫,常年征战留下的暗疾和眼疾时时困扰着他。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听到北方消息时,偶尔闪过的精光,依旧能让人想起他“十国第一人”的余威。
“李存勖……到底还是走出了这一步。”杨行密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沙陀李氏,竟也扛起了‘唐’字大旗。”他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语气复杂。他杨行密出身卑微,于江淮乱世中一刀一枪拼杀出这片基业,对李存勖这种承父辈基业、又挟大义名分的对手,心情是复杂的,既有几分轻视其得位之“易”,更有几分对其如今势大的忌惮。
“父王,”杨渥年轻气盛,眉宇间带着躁动,“李存勖僭号称帝,我江淮难道也要上表称臣不成?”
严可求轻咳一声,沉稳开口:“世子稍安。李存勖新立,其势虽雄,然北有契丹未平,中原诸镇亦非铁板一块。其首要在于稳固内部,一时半刻,尚无暇大举南顾。我江淮如今,当以静制动,虚与委蛇。”
杨行密微微颔首,对严可求的分析表示赞同。“称臣?自然要‘称’。”他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意,“遣一使者,备上厚礼,恭贺他‘大唐’新立便是。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的。但想让我杨行密真心奉其正朔?哼,且看他能否坐稳那龙椅再说。”
他关心的,远不止一个名义上的新皇。真正让他感到如芒在背的,是西侧那个同样被李存勖册封,且势力急剧膨胀的邻居——秦王李炎。
“李存勖封李炎为秦王,将山南、巴蜀尽数划归其辖制……此乃驱狼吞虎,亦是养虎为患。”杨行密的目光转向西面,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片层峦叠嶂之后的锦绣山河与勃勃野心,“李炎此人,隐忍果决,绝非池中之物。他吞并巴蜀,如今又得秦王尊号,名正言顺。其兵锋,下一步会指向何处?”
这才是杨行密最深的忧虑。李炎的势力范围,已与他的江淮之地接壤。尤其是荆襄一带,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东南屏障。李炎在整合山南、巴蜀之后,下一个扩张的方向,极有可能就是顺江而下,觊觎他的江淮!
“李存勖或许想用李炎来制衡我等,但他未必能完全驾驭这头猛虎。”严可求面色凝重,“秦王李炎,其志恐不在小。他表面臣服新唐,不过是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待其消化了巴蜀,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江淮!”
杨渥闻言,脸上浮现怒色:“他敢!我江淮带甲数十万,水师纵横大江,岂会怕他一个西陲藩王!”
“渥儿!”杨行密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轻敌乃取败之道。李炎能于乱世中迅速崛起,吞并巴蜀,岂是侥幸?其麾下谋臣猛将,不可小觑。”
他沉吟片刻,对严可求吩咐道:“传令下去,沿江各州县,加强戒备,尤其是与山南、荆南接壤之处。水师多加巡弋,严密监视西面一切动向。此外,”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辣,“派人去查,仔细地查!李炎在巴蜀如何施政,任用何人,粮草囤于何处,兵甲打造几何……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是,大王。”严可求躬身领命。
杨行密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脸上疲惫之色更浓。北有强唐新立,西有恶邻崛起,他这东南之主的位子,坐得并不安稳。李存勖的“唐”旗他尚且可以虚与委蛇,但李炎那沉默而坚定的扩张步伐,却让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
这江淮的富庶,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他这只曾经威震东南的猛虎,虽已老迈,但獠牙尚在。任何试图伸向这片土地的爪子,都要做好被狠狠撕碎的准备。
窗外,夏蝉聒噪,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沉寂。东南的暗流,已在无声中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