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冬天,对于居住在暖阁高殿里的贵人们而言,不过是窗外一番可供赏玩的雪景。但对于浣衣局的杂役宫女们来说,那是浸入骨髓的严寒,是手上永远无法愈合的冻疮,是每日寅时就要起身面对的、结着薄冰的井水。
苏舜卿——如今已没有人在意这个名字,浣衣局的人都唤她“十九号”——正蹲在青石板砌成的水槽边,用力搓洗着一大盆散发着汗味与熏香混杂气味的衣物。她的双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早已红肿不堪,指节处裂开数道血口,每次用力都会渗出血丝,混入皂角泡沫中,晕开淡淡的粉红色。
曾经那双抚琴作画、被李存勖赞为“柔荑如玉”的手,如今布满茧子与冻疮。
她身上穿着粗陋的灰色棉衣,是浣衣局统一发放的役服,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生疼。头发简单地用木簪挽起,几缕碎发散落额前,被汗水黏在皮肤上。脸上不施粉黛,因长期劳作与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憔悴,但仔细看去,那五官的轮廓依旧精致得惊人,只是昔日那双顾盼生辉、流转着万千风情的凤眼,如今沉静得像两口深井,偶尔抬起时,里面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十九号!动作快些!贵妃娘娘宫里的衣物午时前必须送回!”监工嬷嬷粗哑的嗓音在院子里炸响,手中的藤条不耐烦地敲打着廊柱。
苏舜卿没有抬头,只是手下搓洗的动作加快了几分,幅度精准,力道均匀。她早已学会如何在最节省体力的情况下完成要求——这是她在浣衣局活下来的第一课。
初入冷宫、被发配至此的那几日,才是真正的地狱。从小被精心培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何曾做过这等粗活?第一日洗衣,她连皂角都不会用,将一整盆贵人的丝绸衣裙揉搓得险些破损,换来监工嬷嬷一顿毒打和克扣三日饭食。夜里,她蜷缩在二十人通铺的最角落,听着周围宫女粗重的鼾声与梦呓,身上火辣辣的疼,胃里空空如也,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破旧的枕头。
那不是委屈的泪,是恨,是滔天的恨意。恨李存勖的薄情,恨慕容芷的多事,恨杨行密将她当作弃子,更恨这吃人的世道与命运。
然而,求生的本能很快压倒了自怜与怨恨。她苏舜卿,从来就不是会被轻易击垮的人。第二日,她开始观察。观察那些老宫女如何洗衣更省力,如何与监工周旋,如何偷偷藏下半个馒头。她放下所有无用的骄傲,主动去请教一位因年老而被排挤的洗衣婆子,用身上仅存的一支不起眼的银耳挖(入冷宫时未被搜走)作为交换,学会了辨认各种衣料、使用不同洗涤方法、甚至简单的缝补技巧。
她学得很快。不仅因为聪明,更因为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这狠劲曾经用在争宠斗艳、用在实施阴谋上,如今,她将它全部用来应对这最底层的生存考验。
“哟,看看这是谁?这不是咱们昔日的苏‘贵妃’吗?”一个尖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舜卿不必抬头,也知道是同样在浣衣局做活的宫女翠儿。此女曾是她得宠时,宫中一个不得志的低等宫女,因一次奉茶时洒了少许,差点被她下令杖责,后被慕容芷拦下。如今她落难,翠儿自然少不了冷嘲热讽,甚至伙同他人故意将最脏最累的活计推给她。
“让开,你挡着我的光了。”苏舜卿声音平淡,继续搓洗衣物,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翠儿被她这无视的态度激怒,上前一步,故意将手中半盆漂洗的脏水“不小心”泼向苏舜卿脚边。冰冷的水溅湿了苏舜卿单薄的裤腿和鞋袜。
周围的宫女有的窃笑,有的漠然,无人出声。
苏舜卿终于停下动作。她缓缓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有些发黑,身形微晃。她看着翠儿那张写满得意与恶毒的脸,忽然,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极其冷淡的讥诮。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将自己盆中一件刚刚洗好的、质地精良的衣裙拎起,走到翠儿面前,然后在翠儿错愕的目光中,轻轻一抖,将那件还滴着水的衣服,直接搭在了翠儿刚洗净、晾在一边的几件普通宫女衣物上。深色的水渍迅速晕染开来。
“啊!你干什么!这是王美人的衣服!沾了颜色就毁了!”翠儿尖叫起来。
“是吗?”苏舜卿声音依旧平淡,“那你就快些重新洗过吧。或者,你可以去禀报监工,说你不小心将王美人的衣物与贱役的混在一起染坏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翠儿瞬间煞白的脸,“只是不知道,王美人若是晓得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你如此‘不小心’对待,会不会像当初我那般‘宽宏大量’?”
翠儿张了张嘴,看着那件价值不菲的衣裙上刺眼的水渍,又看看苏舜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是能让皇帝神魂颠倒、能与皇后暗中较劲的狠角色,即便如今落难,那眼神中的冰冷与决绝,也绝非她一个小小宫女能真正承受的。
“你……你等着!”翠儿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手忙脚乱地去抢救那件衣裙,再不敢看苏舜卿一眼。
周围短暂的寂静后,各种活计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再无人敢公然挑衅苏舜卿。她们或许依然轻视她,但开始隐隐觉得,这个沉默做事的“十九号”,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可以随意拿捏。
苏舜卿重新蹲下,继续搓洗衣物,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用力克制着某种更暴烈的情绪。她不能动手,不能争辩,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她必须忍,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石头,任凭水流冲刷,棱角或许被磨去,内核却要越来越硬。
午后的阳光稍微暖和了些,苏舜卿被派去晾晒洗好的衣物。巨大的晾晒场里,各色绫罗绸缎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踮起脚,将一件妃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小心地搭上高高的竹竿。手指抚过那光滑冰凉的缎面,触感熟悉得让她心头一刺。
曾几何时,她拥有的华服美饰,比这些更胜十倍。广陵城中,杨行密为了将她培养成最完美的“礼物”,请了最好的师傅教她歌舞乐器、诗词女红,也用最精致的绫罗绸缎将她包裹。她记得十五岁及笄那年,杨行密赐下一套由十二位绣娘耗时半年完成的“霓裳羽衣”,以孔雀金线绣成百鸟朝凤图案,缀以珍珠宝玉,华丽不可方物。他对她说:“舜卿,你生来就该披锦绣,住华屋,受万人瞩目。记住你的使命,你的家族。”
家族……
苏舜卿闭了闭眼,将那股突然袭来的尖锐痛楚压下去。她不再看那些华美的衣物,转身去抱下一筐待晾的床单。粗布的质感磨着她的手臂,却也让她更清醒。
傍晚,劳作暂歇,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宫女们三三两两坐在井台边或屋檐下,嚼着干硬的杂粮饼,低声交谈。苏舜卿独自坐在最偏僻的角落,小口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一块比她掌心还小的饼,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一个同样沉默寡言、年纪稍长的宫女挪到她身边坐下,递过来半块看起来稍微软和一些的饼。“吃吧,你今日洗得多。”老宫女声音沙哑,目光浑浊。
苏舜卿愣了一下,没有接。“为什么?”
老宫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你顺眼。你身上有股劲儿,不像那些人,”她朝叽叽喳喳的翠儿等人方向努努嘴,“只晓得欺负更弱的。你不一样,你是……”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你是落难的凤凰。”
苏舜卿心中微震,垂下眼帘,接过那半块饼,低声道:“谢谢。”
老宫女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眼神空洞。过了一会儿,她才仿佛自言自语般低语:“这宫里啊,起起落落,见得多了。今日贵妃,明日阶囚,有什么稀奇。能活下去,才是本事。”
活下去。苏舜卿慢慢咀嚼着那干硬的饼,混合着唾液,艰难地咽下。是的,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腹中这个未出世、不知是福是祸的孩子,更是为了……那一口从未咽下的气,那一段从未忘记的血仇。
夜深了,浣衣局终于沉寂下来。苏舜卿躺在通铺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和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褥子。同屋的宫女们早已累得沉沉睡去,鼾声、磨牙声、梦呓声交织。她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屋梁模糊的轮廓,思绪飘回了遥远的江南,飘回了她早已破碎的“家”。
她并非生来就是细作,也并非天性凉薄。
苏家本是吴越之地颇有名望的士绅家族,诗礼传家。父亲苏文衍曾任吴越国杭州刺史,为官清廉,颇得民心。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温柔贤淑。她作为家中幼女,备受宠爱,童年时光是在父亲讲述史书典故、母亲教导琴棋书画中度过的。她记得家中庭院那株老梅,记得哥哥带着她偷偷溜出府去看钱塘江潮,记得母亲在灯下为她缝制新衣时温柔的笑容。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天复二年。那时杨行密与钱镠争夺两浙,战火波及。父亲因不愿屈从杨行密麾下某位大将的勒索,并暗中保护了一些逃难的钱氏旧部,被诬陷“通敌”。一夜之间,苏家被抄,父亲被下狱,不久便“病逝”狱中。母亲悲痛欲绝,悬梁自尽。哥哥当时在外游学,听闻噩耗赶回,却被杨行密的军队以“叛党余孽”之名截杀于途中,尸骨无存。偌大的苏家,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当时年仅十二岁、因在外祖家小住而侥幸逃过一劫的苏舜卿。
她被杨行密的部下找到,带到了广陵。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被称为“吴王”的枭雄时的情景。杨行密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和苍老。他看着她,目光复杂。
“你很像你父亲,尤其是这双眼睛。”杨行密说,“苏文衍是个人才,可惜,不识时务。”
年幼的苏舜卿浑身发抖,眼中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恨我吗?”杨行密问,随即自己摇了摇头,“恨吧。但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苏家败了,这就是结局。不过,本王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
他告诉她,他可以给她新的身份,锦衣玉食的培养,教她一切能取悦男人的本事,将她送到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必要时,成为他的一把刀。
“为什么选我?”她听见自己稚嫩却冰冷的声音问。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漂亮,更因为……”杨行密缓缓道,“你心里有恨。恨能让人坚韧,能让人不惜一切。好好利用这份恨,也许有一天,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她想要的?她当时只想要杨行密死,想要所有害她家破人亡的人陪葬!但杨行密说得对,她一个孤女,一无所有,拿什么去复仇?留在他身边,至少有机会。
于是,她接受了。她将仇恨深深埋藏,戴上顺从与感恩的面具,如饥似渴地学习一切被教导的东西。歌舞乐器,诗词歌赋,妆容仪态,乃至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运用权谋……她学得比任何人都刻苦,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武器。她的美貌日益耀眼,她的才情令人惊叹,她逐渐成为杨行密手中最精致、也最危险的一件“礼物”。
她被送入晋阳皇宫时,心中并无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和燃烧的恨意。李存勖是皇帝,是北方的主宰,而杨行密是南方的枭雄,是她的“恩主”也是仇人之一。让他们互相争斗,消耗,不正是她乐见的吗?至于慕容芷,那个看起来拥有一切——尊贵出身、姐妹情深、帝王信任——的女人,不过是她计划中需要铲除或利用的障碍。
她步步为营,确实一度风光无限,几乎触及权力的边缘。她离间帝后,传递消息,甚至差点引发南北大战。她以为自己可以操控棋局,却终究还是成了更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被无情舍弃。
如今,身陷囹圄,做着最卑贱的活计,腹中怀着仇人之子的骨肉(尽管李存勖也是她复仇棋盘上的一环),这真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
一滴冰凉的液体滑过眼角,没入鬓发。苏舜卿抬手,用力抹去。
不,她不能就此认输。杨行密或许放弃了她,李存勖抛弃了她,但这深宫之中,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变数。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皇家血脉,这是她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牌。浣衣局的艰苦,磨去了她表面的浮华与骄纵,却让她的意志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越发坚韧冰冷。
她要活下去,要比任何人都活得久。她要看着这所谓的“大唐”如何风雨飘摇,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如何跌落。慕容芷、李存勖、李炎、甚至已经死去的杨行密……这些人都欠她,欠苏家。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投下微弱的光斑。苏舜卿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孩子,”她无声地低语,声音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你来得不是时候,但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另一条路。娘会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让那些欠我们的,百倍偿还。”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明天,还有更多的衣物要洗,更多的屈辱要咽下。但此刻的苏舜卿,心中不再只有毁灭的恨意,还多了一丝属于母性的本能,和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持久的蛰伏与等待。
她知道,游戏还未结束。只要不死,总有翻盘的机会。而这深宫冷院的尘埃与苦难,正在将昔日的毒花,淬炼成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