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着晋阳宫的琉璃瓦,已改名为“长生殿”的帝王寝宫内,烛火煌煌如昼,将金碧辉煌的殿宇照得纤毫毕现。浓郁的龙涎香与沉水香混杂交织,袅袅白烟如丝如缕,缠绕在殿中伶人舞动的裙裾与叮咚作响的环佩之间,也将御座之上的帝王身影笼罩在一片迷离的光晕里。
李存勖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龙榻上,身上象征无上尊荣的明黄龙袍半敞着,露出内里质地柔软的丝绸中衣。他一手执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另一只手则随着殿中伶人弹奏的、新近由蜀地进献的乐曲《雨淋铃》的节奏,轻轻叩击着紫檀木龙纹案几。他微眯着眼,目光追随着那拨动琵琶的伶人灵活的手指,又飘向中央旋转起舞、身姿曼妙的舞姬,眸中尽是沉醉与享受,仿佛已全然沉浸在“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意境之中,浑然忘却了殿外正是寒意料峭的初春,也忘却了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
慕容芷端坐于他下首稍侧的凤座上,一身深青色祎衣庄重典雅,头上九龙四凤冠的珠翠流苏随着乐曲的节奏,极其轻微地晃动,反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她玉指看似漫不经心地抚过膝上用金线绣着凤凰于飞图案的锦缎,指尖感受着那繁复凸起的纹路。她的坐姿无可挑剔,面容平静雍容,唯有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在偶尔抬起望向御座时,会不着痕迹地落在帝王鬓角那几缕新近悄然生出的、与殿内暖融气氛格格不入的银丝上。那几丝白发,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忧虑的涟漪。
这已非陛下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沉醉于梨园歌舞了。自去年腊月起,借着年节与庆贺南方“稳定”的名义,宫中饮宴、歌舞、杂戏便日渐频繁。起初还只是旬日一次,如今几乎隔三差五便要热闹一番。新收纳的伶人乐工数以百计,排演的新曲目令人眼花缭乱。陛下似乎将从南征北战中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在了这片丝竹管弦与靡靡之音里。
慕容芷深知李存勖的性情,他有雄才,亦好享受,尤其是在压力暂时缓解、自以为江山稳固之时。昔日在晋阳,他便好音律,只是那时强敌环伺,不得不克制。如今定都洛阳,国号已正,四方(至少在表面上)宾服,他那份被压抑许久的、对声色之娱的喜好,便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雨淋铃》的琵琶声渐急,如骤雨敲打檐铃,叮咚错落,带着蜀地特有的清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舞姬的水袖如同流云泻地,旋转越来越快,裙裾飞扬,如同一朵在暖阁中骤然绽放的艳丽奇花。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皆垂首屏息,唯恐惊扰了天子的雅兴。只有角落里的铜壶滴漏,发出恒定而细微的“嗒、嗒”声,冷漠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曲至最高潮,琵琶弦猛地一划,发出裂帛般的清音,随即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回旋下腰动作定格。余音仿佛还在华丽的梁柱间缭绕不去。
寂静一瞬,随即被李存勖洪亮的喝彩声打破:“好!妙极!”他猛地坐直身体,拍案叫好,脸上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着红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当赏!重重有赏!”
殿中伶人舞姬齐齐跪伏于地,叩首谢恩,声音带着训练有素的整齐与卑微的喜悦:“谢陛下隆恩!”殿内气氛一片欢腾,谀词如潮水般涌向御座。
慕容芷就在这片歌功颂德与靡靡余音中,缓缓起身。她起身的动作并不快,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仿佛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投入喧嚣的溪流,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乐音都似乎为之一滞。
她敛衽,对着李存勖盈盈一礼,姿态完美无瑕。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神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跳动的烛火,也映出几分不容忽视的凝重。
“陛下,”她的声音温婉,却如同玉磬轻击,清晰而稳定地穿透了殿内尚未平息的喧闹,“乐曲虽美,舞姿虽妙,确为盛世之景,悦目娱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那些匍匐的伶人,又回到李存勖脸上,语气稍稍加重,“然,如今四方藩镇,表面臣服,内里如何,陛下比臣妾更清楚。北地契丹,狼子野心,秋高马肥之时,焉知不会再度寇边?中原、河东诸镇,骄兵悍将,需时刻弹压安抚。去岁关中大旱,今春河东又报雪灾,赈灾钱粮拨付、流民安置,件件关乎民心国本。朝堂之上,千头万绪,皆需陛下圣心独断,主持大局。天下万民,翘首以盼者,乃陛下励精图治,开创太平盛世。”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句句恳切,如同一股清冽的泉水,注入这被暖香和乐音熏得有些昏沉的殿堂。
“若一味沉醉于梨园丝竹,宴饮无度,”慕容芷微微蹙眉,那蹙起的弧度极轻,却带着千斤重量,“恐消磨壮志,怠慢政事,冷了忠臣良将之心,寒了天下百姓之望。昔日后唐庄宗(她巧妙地借用了前朝典故)……”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殿中稍有见识之人皆能领会——那位同样以武功起家、最终却因宠幸伶人、荒废朝政而身死国灭的悲剧帝王。
李存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手中的夜光杯停在唇边,杯中的葡萄酒似乎瞬间失去了醇香。他眼中的痴迷与沉醉,如同被疾风吹散的雾气,迅速褪去,露出底下属于帝王的深沉与一丝被猛然点醒的错愕。他望着慕容芷,望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恳切、忧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这目光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用歌舞和美酒构筑的、自我麻痹的幻梦。他想起了晋阳起兵时的筚路蓝缕,想起了与朱温、与契丹血战时的刀光剑影,想起了登基祭天时那沉甸甸的誓言与抱负。鬓边的银丝似乎又在隐隐提醒他岁月的流逝与肩上未卸的重担。
一股混合着羞愧、警醒与对皇后深深依赖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向慕容芷伸出手。
慕容芷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皇后……”李存勖握紧她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诚恳,甚至带着几分后怕,“皇后所言,字字珠玑,句句肺腑!是朕……是朕近日懈怠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清明而锐利,扫过殿下那些仍跪伏在地、忐忑不安的伶人,又看向案头堆积的奏章,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迷梦中醒来。
“朕险些因丝竹之娱,误了军国大事!”他声音提高,带着决断,“皇后劝谏,乃金玉良言,是为朕好,为这大唐江山社稷好!朕岂能辜负?”
说罢,他松开慕容芷的手,霍然起身,龙袍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帝王的气势瞬间回归,他沉声下令:“即日起,宫中饮宴歌舞,非节庆大典,一概从简!内廷用度,亦需裁减!”
他目光如电,看向侍立一旁、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内侍省总管:“传朕旨意:这些伶人乐工,择其优者留用,余者妥善遣散,赐予钱帛,令其归乡或自谋生路。长生殿内,即刻撤去酒宴!”
“陛下……”内侍总管声音发颤。
“还有,”李存勖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明日早朝,时辰不变。着枢密院、中书省、户部、兵部主要官员,提前候着!朕要亲自主持,议定今年北疆防务、河东赈灾,及……各地藩镇岁贡核查事宜!”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南方。
旨意一下,殿内气氛骤然肃杀。伶人舞姬们如蒙大赦,又惶恐不安,在内侍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去,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脂粉香和一丝荒诞落幕的寂寥。宫女太监们手脚麻利地开始撤去案上酒馔,熄灭部分过于明亮的灯烛。
慕容芷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李存勖挺直的背影和重新变得刚毅的侧脸轮廓,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稍稍落下。她知道,劝诫只能一时,帝王的习性难移,北方的威胁、南方的隐患更是实实在在。但至少此刻,他听进去了,也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李存勖转过身,再次走到慕容芷面前,握住她的双手,低声道:“芷儿,幸亏有你时时提醒。这天下,朕能与之说些体己话、又能直言劝谏的,也只有你了。”
慕容芷微微低头:“此乃臣妾本分。只愿陛下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殿外,夜色更深,寒意侵人。但长生殿内,那令人昏沉的暖香与靡音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却下来的、属于政治与权力的清醒空气。一场由皇后劝谏而止的夜宴,如同一记警钟,在这位以武功夺得天下、却仍需学习如何坐稳江山的帝王心中,重重敲响。
然而,就在这片肃穆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刚刚奉命低头退出殿外、怀抱琵琶的年轻伶人,在转身踏入廊下阴影的瞬间,飞快地抬起眼皮,朝着御座上帝后携手而立的方向,投去了极其短暂、却异常复杂的一瞥。那眼神里,有未能尽兴表演的遗憾,有对天威难测的恐惧,但更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旁观者的幽冷光泽。他迅速垂下头,跟着队伍消失在重重宫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