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些时日,便是皇长子李继元的生辰了,这是宫廷内仅次于帝后寿诞的重要庆典。尤其是在国家初定、储君关乎国本的当下,这位嫡长皇子的生日,更被赋予了稳定人心、昭示皇家嗣续昌隆的深意。
李存勖对此极为重视,早在月余前便命礼部与内廷着手筹备。慕容芷更是亲自过问诸多细节,从宴席的菜单、宾客的名单,到殿内的陈设、歌舞的编排,无不力求尽善尽美,既要彰显皇家气度,又不失天伦温馨。
这一日,风和日丽,太液池畔的“庆云殿”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内外命妇齐聚一堂,殿内金碧辉煌,笑语喧阗。皇长子李继岌虽年纪尚幼,但已显出几分聪颖沉稳之态,穿着特制的小皇子礼服,端坐在帝后下首,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与祝福。
宴席伊始,自然是繁琐而隆重的礼仪。礼毕开宴,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殿中精心编排的歌舞也次第上演。有象征吉祥的“百鸟朝凤”舞,有展现皇家威仪的“剑器”舞,丝竹管弦,衣香鬓影,极尽盛世欢宴之象。
李存勖高踞主位,看着眼前这花团锦簇、其乐融融的景象,连日来因国事烦扰而略显阴郁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他侧身对身旁的慕容芷低语道:“今日岌儿生辰,朕心甚悦。这歌舞虽好,却稍显喧闹了些。朕记得前次清暑小宴,那个叫郭从谦的伶人,琵琶弹得颇有几分清雅意趣,不如此刻唤他上来,为岌儿弹奏一曲,添些雅致,如何?”
慕容芷闻言,心中微动。她自然记得那个在清暑殿上以一曲清新荷塘改编曲博得帝后些许好感的少年伶人。郭从谦的琵琶,技艺谈不上顶尖,但那份专注与试图营造意境的用心,以及曲子中流露出的、与宫廷常见华丽曲风不同的“干净灵气”,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坏的印象。此刻宴席过半,正是需要一点别致节目转换气氛的时候,由他来演奏一曲,倒也合适。
她略一沉吟,便点头应道:“陛下此议甚好。那郭从谦指法虽稚嫩,然心思灵巧,所奏之曲清新可喜,正可为皇子生辰增添雅韵。只是不知他今日当值否,又是否准备了合宜的曲子。”
李存勖见她赞同,更添兴致,当即吩咐身旁内侍:“去净乐司,传那个叫郭从谦的琵琶伶人过来,让他为皇子生辰献艺。告诉他,拣那清新吉庆、寓意美好的曲子来奏。”
内侍领命而去。不多时,郭从谦便抱着他那把由胡师傅暂借、现已得司里默许他可长期使用的紫檀琵琶,垂首敛目,跟在内侍身后,小心翼翼地步入了这比清暑殿更加恢宏、贵人更多的庆云殿。
殿内煌煌灯火与无数道投来的目光,让他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但他强行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在殿中指定的位置跪下,叩首行礼:“奴才郭从谦,叩见陛下、皇后娘娘、皇子殿下,恭祝殿下千秋华诞,福寿安康。”
李存勖心情正好,挥了挥手:“平身。今日皇子生辰,你便弹奏一曲清新吉庆的,与众人共乐。”
“遵旨。”郭从谦起身,盘膝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他早已料到可能有御前演奏的机会,在胡师傅的指点下,精心准备了一首根据古曲《良宵引》改编、融入了《鸟投林》欢快片段的小品,名为《灵鹊贺春》,取灵鹊报喜、春回大地、生机勃勃之意,既清新活泼,又暗合生辰吉庆。此刻,他闭上眼,摒除杂念,脑海中只有胡师傅教导的指法与曲中描绘的春日鹊鸣、新芽吐绿的景象。
指尖落下,清越圆润的琵琶声流淌而出。起始几声泛音,如冰雪初融,春水滴落;随即旋律展开,轻快跳跃,模仿灵鹊在枝头欢快鸣叫、嬉戏追逐;中间转入一段舒缓的乐句,仿佛春风拂过新绿的原野,暖阳照拂,万物复苏;最后重回欢快主题,并以一连串清脆的“轮指”收尾,如同无数喜鹊齐鸣,将喜庆欢愉的气氛推向高潮。
整首曲子不长,技巧也谈不上复杂高深,但结构完整,情绪饱满,指法干净利落,更难得的是那份扑面而来的、毫不造作的欢欣与生机。它不像宫廷大乐那般庄重恢宏,也不似靡靡之音那般柔媚俗艳,恰如一股山间清泉,注入这华丽而略显程式化的宴席之中,带来一股别样的清新与活力。
殿内众人起初并未太过在意一个伶人的演奏,但听着听着,许多人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连原本有些拘谨地坐在位置上的小皇子李继岌,也睁大了好奇的眼睛,随着轻快的旋律微微晃动着小脑袋。
李存勖手指轻叩案几,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曲子,很对他的胃口——欢快而不失格调,清新而寓意吉祥,比那些千篇一律的颂圣乐曲有意思多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容芷,见她也是唇角微弯,显然听得舒心。
慕容芷确实感到一丝意外之喜。她没想到郭从谦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出如此应景且质量不俗的曲子。这少年对乐曲的理解和改编能力,似乎比上次又进益了些。更难得的是,他能准确把握此次演奏需要的“度”——既要喜庆,又不能过于俚俗;既要清新,又不能失了宫廷礼仪的端庄。这份悟性,在这般年纪的伶人中,实属难得。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殿内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不少附和称赞之声。虽然未必都真心,但气氛确实被烘托得更加热烈和谐。
李存勖龙颜大悦,笑道:“好!此曲甚佳!灵鹊贺春,万物复苏,正合岌儿生辰吉兆!郭从谦,你用心了!”
郭从谦连忙伏地谢恩:“陛下谬赞,奴才惶恐。能得为皇子殿下演奏,是奴才天大的福分。”
就在这时,殿外有内侍高声禀报:“启奏陛下、娘娘,山南道、秦王殿下,遣使送来贺表与贺礼,恭祝皇子殿下生辰!”
众人精神一振。秦王李炎的贺礼,无疑是今日宴会上另一个瞩目的焦点。
李存勖神色不变,朗声道:“呈上来。”
使者恭敬入殿,呈上装帧华美的贺表与礼单。贺表文辞恭谨恳切,极尽臣子之礼,恭祝皇子“天资聪颖,福泽绵长”,并表达秦王对朝廷的“赤胆忠心”。礼单更是丰厚异常,除了常见的金银珠玉、蜀锦吴绫,更有不少巴蜀与江淮的奇珍异玩,甚至包括一匹精心挑选、神骏非凡的西域幼马,显然是投皇子所好。
慕容芷看着礼单,听着使者诵读贺表中那些熟悉的、属于姐姐慕容嫣风格的温婉措辞,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姐姐姐夫心意的感念,也有对他们处境的隐忧,更有一丝在这喜庆场合下、被亲情微微触动的柔软。
李存勖听着贺表,看着礼单,脸上笑容依旧,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难明的光芒。他朗声对使者及众臣道:“秦王忠忱,朕心甚慰!其贺礼丰厚,足见心意。赐秦王使节御酒,厚赏其随行!”
使者谢恩退下。殿内气氛因这远道而来的厚重贺礼,更显隆重热烈。仿佛南北和睦,君臣一心,共庆皇家喜事。
李存勖趁着这其乐融融的气氛,心情越发舒畅,目光再次落回到刚刚起身、侍立一旁的郭从谦身上。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郭从谦,你琵琶弹得不错,心思也巧。往后,便不必回净乐司了,就留在朕身边伺候,闲暇时也好为朕与皇后解解闷,弹奏些清新雅致的曲子。”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不少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郭从谦身上。从净乐司的末等伶人,一跃成为御前近侍,虽仍为伶人身份,但这地位已是天壤之别!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也是……多少人眼红嫉妒的靶子。
郭从谦自己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留在……陛下身边?御前伺候?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惊喜与更巨大的惶恐交织冲撞,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慕容芷闻言,心中却是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劝阻。将这样一个底细尚未完全摸清、又明显被陛下青眼有加的伶人骤然留在身边,是否妥当?郭从谦虽然目前看来单纯勤勉,但人心易变,御前又是是非之地,他这般骤得恩宠,极易迷失本心,或遭人利用,恐生事端。而且……她目光扫过殿下那些神色各异的臣子与妃嫔,知道这道命令一旦下达,郭从谦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今日是儿子生辰,殿内一片欢腾,陛下正在兴头上。那首《灵鹊贺春》确实弹得好,陛下难得如此开怀。自己若在此刻出言反对,不仅扫了陛下的兴致,破坏了这美好的氛围,恐怕也会让陛下觉得她过于谨慎多疑,甚至……对那伶人不公。
她看着郭从谦那副惊喜交加、不知所措的茫然样子,又想起他平日表现出的那股专注与韧劲,以及姐姐姐夫远在千里之外送来的贺礼所勾起的那一丝温情……罢了,或许是自己多虑了。一个伶人而已,陛下喜欢,留在身边解闷也无不可。只要多加留心,谅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慕容芷唇角重新漾起温婉得体的笑意,对李存勖轻声道:“陛下圣明。此子琵琶清雅,留在御前,闲暇时确可怡情养性。只是他骤然擢升,恐有不适,还需着人好生教导宫规礼仪才是。”
她这话,既同意了李存勖的决定,又隐含了约束与监管之意。
李存勖见皇后并无异议,更是高兴,大手一挥:“皇后所言甚是。便这么定了!郭从谦,还不谢恩?”
郭从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再次跪下,重重叩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奴才……奴才郭从谦,谢陛下天恩!谢娘娘恩典!奴才定当竭尽驽钝,尽心竭力伺候陛下、娘娘,万死不辞!”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心中却仿佛有烈火在燃烧。御前!他郭从谦,一个父母双亡、飘零如萍的卑贱伶人,竟然有朝一日能站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机遇!胡师傅的教导,苏姐姐的叮嘱,自己日夜苦练的汗水……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然而,在那狂喜的火焰之下,一丝冰冷的寒意也悄然滋生。他想起苏姐姐那句“多加小心”,想起胡师傅告诫的“藏好锋芒”,更想起这殿内那些瞬间变得复杂难测的目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前路是更加炫目的荣光,还是更加凶险的深渊?他无从知晓。
他只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抓住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在这深宫的最高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下去。
庆云殿内,生辰宴乐继续,欢声笑语不断。而少年伶人郭从谦的命运轨迹,却因皇帝一时兴起的一道口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一枚原本在边缘默默滚动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挪到了棋盘最中心、也最显眼的位置。未来是福是祸,是荣是辱,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慕容芷望着殿中光华璀璨的灯火,心中那缕淡淡的隐忧,终究被眼前这片为儿子庆生的、其乐融融的暖意所覆盖,暂时深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