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那场打破尊卑、酣畅淋漓的乐舞盛宴,并未随着烛火的熄灭而真正沉寂。风声,无孔不入的风声,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携带着或真或假、添油加醋的碎片,穿透重重宫闱的屏障,抵达有心人的耳畔。
云秀宫·慕容芷的隐忧
消息是在翌日午后,由慕容芷安插在紫宸殿附近、素来稳重心细的一名老宫女,借着回禀日常事务的机会,以极低的声音、极其谨慎的措辞传递过来的。
“……昨夜陛下似有心事,批阅奏章至亥时末,仍无睡意。后来传了郭伶人,起初只是奏乐,后来不知怎的,陛下竟取了羯鼓拍板,命郭伶人击鼓相和……再后来,陛下吹笛,郭伶人弹琵琶,合奏《秦王破阵乐》,声势颇壮……最后……最后陛下兴之所至,弃笛起舞,郭伶人抚弦以应,直至子时方歇……”
老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但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鼓点,敲在慕容芷的心上。她正在窗下对着一局残棋,闻言,执棋的手指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殿内熏香袅袅,窗外阳光明媚,花架上几盆精心照料的兰草吐露着幽香。一切都安宁而美好,与老宫女描述的、发生在不远处的紫宸殿内那近乎“狂放”的场景,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慕容芷缓缓将棋子放回棋罐,指尖冰凉。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蓝天,眼神却仿佛没有焦点。
击鼓?吹笛?起舞?与一个伶人合奏《秦王破阵乐》,直至子夜?
她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那样的画面:烛火摇曳的大殿,激昂的乐声,帝王丢弃了象征至高权力的朱笔与奏章,如同一个普通的、痴迷艺术的贵族子弟,与身份卑微的乐人忘情唱和、共舞……这画面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甚至……一丝寒意。
这绝非李存勖平日偶尔听曲解闷的做派。这透露出的,是一种超出寻常的亲近、赏识,甚至是一种危险的、放下帝王矜持与戒备的“共乐”。郭从谦……那个看起来谨慎本分、琵琶弹得确有几分灵气的少年伶人,何时竟有了如此大的魔力,能让陛下如此忘形?
慕容芷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她想起生辰宴上郭从谦那首应景的《灵鹊贺春》,想起清暑殿上他弹奏《风入松》时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更想起这些时日他在御前那无可挑剔的恭顺与低调。这一切,曾让她稍稍放心。但昨夜之事,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那层看似平静的表象。
陛下对郭从谦的欣赏,显然已超出了对一个“好用乐器”的范畴,带上了一种近乎“知音”的认同感,甚至……掺杂了帝王在繁重政务与权力倾轧中,难得觅得的、纯粹的“玩伴”般的放松与愉悦。这固然说明郭从谦确有独到之处,但也意味着,这个伶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已经变得不同寻常。
而一个不同寻常的、深得帝心的伶人,在这深宫之中,往往意味着不可控的变数。古往今来,因佞幸伶人而乱政、误国、甚至祸及后宫的教训还少吗?即便郭从谦目前看来并无邪心,但人心易变,恩宠易骄。更何况,他骤然得此殊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他,企图拉拢、利用、或将他当作攻击的靶子。他若把持不住,或被有心人操控,后果不堪设想。
更让慕容芷隐隐不安的是李存勖的状态。他近来越发显得烦躁易倦,对政事偶有懈怠,却似乎对这种“不拘一格”的玩乐越发投入。昨夜那场乐舞,是宣泄,还是……沉溺的开始?她想起他鬓角日益增多的白发,心中那份忧虑便如藤蔓般缠绕收紧。
“皇后娘娘?”老宫女见她久未出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慕容芷回过神来,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雍容沉静,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凝重挥之不去。她摆了摆手,示意老宫女退下,淡淡道:“本宫知道了。此事……勿要再与他人提及。”
“是。”老宫女躬身退走。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慕容芷却再也无心棋局。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灼灼盛开的石榴花,那红艳似火的颜色,此刻看在她眼中,竟有几分刺目。
她必须有所行动。不能直接劝阻陛下——那只会适得其反,尤其在陛下正对此事兴致勃勃之时。她需要更巧妙地观察、引导,必要时……也需要对郭从谦施加一些无形的影响或约束。
“来人,”她轻声吩咐,“去将前日内廷新贡的那匣‘雪芽’茶取来,另备几样清爽茶点。晚膳后,本宫要去紫宸殿看望陛下。”
她要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提醒陛下何为分寸,同时也近距离看看,那个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同”的郭从谦,是否还能保持住那份“本分”。
浣衣局·苏舜卿的微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迥异的消息碎片,也通过浣衣局内某个曾受过郭从谦微小恩惠(或许只是一句温和的话,或一次不经意的援手)的粗使宫女之口,夹杂在闲言碎语与对酷热天气的抱怨中,飘进了正在奋力捶打一批厚重床帷的苏舜卿耳中。
“……听前头洒扫的小雀儿说,昨儿夜里,紫宸殿那边热闹得很呢!又是鼓又是笛的,响了大半夜!说是陛下和那个新得宠的郭……郭什么来着?哦对,郭从谦!陛下和他一块儿奏乐,还……还跳舞了呢!”那宫女说得眉飞色舞,带着底层人对上层秘闻天生的好奇与渲染,“啧啧,真是了不得!一个伶人,竟能和万岁爷一起……这得是多大的恩宠!怕是离封官进爵都不远了吧!”
周围几个洗衣宫女闻言,有的咂舌羡慕,有的不以为然地撇嘴,更多的则是麻木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仿佛听到的只是另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世界的故事。
唯有苏舜卿,捶打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低垂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浑浊的洗衣水中,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外人看来,她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模样,仿佛并未听见那番议论。
但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郭从谦……与陛下……合奏?共舞?
这个消息,比之前听闻他被留在御前、甚至得到赏赐,都更加具有冲击力。它揭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关系质地——不再是简单的“君使臣”或“主悦仆”,而是一种近乎“艺术同好”的平等交流(至少在那一刻),甚至带着一丝“忘年知音”的意味。
苏舜卿缓缓抬起手中的棒槌,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噗通”声。污浊的水花溅起,有几滴落在她早已被汗水和皂水浸透的衣襟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思绪在飞快地转动。郭从谦能做到这一步,绝不仅仅靠运气或一点小聪明。这说明他的技艺确实打动了李存勖那颗同样精通音律、且内心深处或许仍存有对“纯粹艺术”渴望的心。更重要的是,他把握住了机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引导或迎合了帝王的情绪,才能将一场普通的御前演奏,演变成那样一场打破常规的“盛宴”。
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比她预想的,成长得更快,也……走得更远,更险。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有对郭从谦能力的重新评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有对他处境的更深担忧——登高必跌重,与帝王走得如此之近,固然是莫大机遇,亦是滔天风险;但在这所有情绪之下,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正悄然破土而出。
那是……希望?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她苏舜卿,戴罪之身,困于浣衣局,日夜与污水朽木为伴,生命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郭从谦的荣辱起伏,于她本应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最多是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或一丝对故人境遇的感慨。
可是……如果郭从谦真的能如此深得帝心,如果他的地位真的能稳固甚至继续攀升……那么,他当初那句“待时机成熟,一定面求皇上,把你接回去”的稚嫩承诺,是否……也并非全无可能?
这个想法像一粒火星,落在她早已冰封的心田上。火星太小,不足以融化坚冰,却足以让那一片极小的区域,感受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可能”的暖意。
她停下捶打,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起手臂,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擦了擦迷住眼睛的汗水。午后的阳光透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落下来,有几缕正好落在她汗湿的侧脸和脖颈上。
那阳光带着夏日的灼热,烤得皮肤发烫。但苏舜卿却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她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肌肤,仿佛要将这具躯壳里积存的阴冷与绝望都蒸腾出去。
希望的升起,往往伴随着更大的恐惧与不安。她知道这条路有多么渺茫,风险有多么巨大。郭从谦自身尚且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何谈庇护他人?她的罪名如山,岂是轻易可动?
然而,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灵。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只要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求生与改变的欲望,就会不由自主地随之萌动。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那片沉静的深潭,似乎被阳光映亮了些许,底下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水底潜流般的东西在涌动。那不是乐观,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清醒的算计与……等待。
郭从谦这颗棋子,比她预想的更有用,也更有趣了。她需要更谨慎地维系这份“姐弟”情谊,或许……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一些更关键的提醒或帮助?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可能因他而改变的、属于她苏舜卿的未来。
她重新低下头,握紧棒槌,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捶打。动作依旧沉稳有力,但若有人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她那总是微抿着、带着苦涩与冷漠弧度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快得像是错觉。
阳光依旧炽烈,浣衣局内污浊闷热,捶打声不绝于耳。但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两颗身处不同境地、却同样深谙宫廷规则与人性幽微的心,因着同一个人的消息,泛起了截然不同、却同样影响深远的涟漪。慕容芷的隐忧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将引发一系列谨慎的应对与布局;而苏舜卿心中那点微光,虽如风中之烛,却可能成为她在这无尽黑暗中,继续坚持下去的、意想不到的理由。宫闱深深,人心似海,每一丝风动,都可能预示着暗流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