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沉,白日里积攒的暑气与政事的烦扰,却似乎并未随着更漏的滴答而消散,反而在紫宸殿内烛火煌煌的映照下,凝成一种无形的滞重。李存勖独自坐在御案后,手中朱笔悬停在一份关于河东南部流民安置的奏章上已有半刻,眉头紧锁,久未落下。殿角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燥郁。
慕容芷已于半个时辰前告退回宫歇息,殿内除了几名屏息静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内侍,便只剩下角落里的郭从谦。他抱着琵琶,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仿佛已与身下的锦墩、背后的屏风融为一体,化为殿中一件无声的陈设。
忽然,李存勖丢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入宽大的龙椅,长长地、带着疲惫与不耐地吐出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殿内,最终落在了郭从谦身上。
“从谦,”李存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心中烦闷,可有什么曲子,能解朕胸中块垒?”
郭从谦心中一凛,连忙起身,躬身答道:“回陛下,奴才愚钝,不知陛下因何烦忧。若论疏解郁结,古曲《酒狂》或可一试,其曲放达不羁,或能稍展胸怀;若陛下欲振奋精神,则《将军令》片段,或可一闻。”他给出了两个风格迥异的选择,将决定权完全交还给帝王。
李存勖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顽意的神色:“那些曲子,或过于狷狂,或过于板正。朕今日……想听点不一样的。”他顿了顿,目光在郭从谦怀中的琵琶上停留片刻,忽然道:“朕记得,你不仅善琵琶,于羯鼓、拍板亦通?”
郭从谦心中微诧,不知陛下何以知晓他曾因生计所迫,在净乐司杂学旁通,略晓几样其他乐器。他不敢隐瞒,恭敬道:“奴才在净乐司时,为谋生计,确曾粗学皮毛,只是技艺浅陋,远不及琵琶精熟。”
“无妨。”李存勖似乎来了兴致,吩咐道:“取羯鼓、拍板来。朕与你合奏一曲。”
此言一出,不仅郭从谦惊愕抬头,连殿内侍立的内侍们也纷纷交换了难以置信的眼色。天子与伶人合奏?这……于礼不合啊!然而,无人敢出声劝阻。
很快,一面精致的象牙柄羯鼓和一副紫檀拍板被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郭从谦硬着头皮,将琵琶暂时放在一旁,上前接过。他心中擂鼓,不知陛下究竟意欲何为,只能强自镇定,回忆着那点生疏的鼓技。
李存勖自己则拿起那副紫檀拍板,试了试音色,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并未回到御座,而是就站在殿中,对着郭从谦微微颔首:“不必拘礼,随意起个节奏。”
郭从谦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可能触怒天颜,唯有尽力而为。他略一思索,想起一段常用于宴乐开场、节奏明快且富有层次感的鼓点。手腕轻抖,指节落于鼓面——
“咚!哒、咚哒、咚咚哒!”
清脆而富有弹性的羯鼓声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沉闷。鼓点并不复杂,但起落分明,节奏稳健,带着一种朴拙而直接的冲击力。
李存勖眼中一亮,手中拍板随即跟上,“啪、啪、啪啪!”精准地切入鼓点的间隙,与之应和。他显然并非生手,拍板的力道与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非但没有打乱鼓点节奏,反而为其增添了丰富的层次与韵律感。
“好!”李存勖赞了一声,手中拍板不停,目光落在郭从谦因专注而微微绷紧的侧脸上,眸中满是赞许,“从谦此鼓,转韵利落,落点稳劲,颇有章法。看来‘郭门第一乐手’之名,非独琵琶尔。”这“郭门第一乐手”的戏称,不知是他何时听来或自创,此刻带着几分玩笑与亲昵道出,却让郭从谦心头狂跳,不知是福是祸。
鼓声与拍板声交织,起初还有些试探与生疏,但很快便默契起来,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竟有几分金戈铁马的铿锵之意,将之前那凝滞烦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奏了一段,李存勖兴致愈高,忽然停下拍板,对郭从谦道:“取你琵琶来!朕与你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如何?”
《秦王破阵乐》!此乃歌颂大唐开国武功、象征赫赫军威的宫廷大乐,气势磅礴,结构恢宏,通常需大型乐队演奏。陛下竟要与他一人合奏?郭从谦心头骇然,但见李存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混合着兴奋与命令的光芒,他只能依言取回琵琶,强压下心中的惶恐。
他稳了稳心神,指尖落于弦上。既然陛下要听《秦王破阵乐》,他便不能奏全,只能选取其中最富代表性、也最适合琵琶与笛(或许陛下会……)表现的几个激昂段落。他深吸一口气,腕力一沉——
“铮——!”
如同宝剑出鞘,裂帛般的强音骤然迸发!紧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轮指与扫弦,模拟出战鼓雷鸣、军阵突进的磅礴气势!郭从谦完全投入了进去,将自己从胡师傅那里学到的、关于此曲“须有金石之声,雷霆之势”、“于铿锵中见法度”的教诲发挥到极致。琵琶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乐器,而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令旗与刀剑!
李存勖听得血脉偾张,眼中精光爆射!他长笑一声,竟真的从腰间(不知何时佩戴的)解下一支通体莹白、显然价值不菲的玉笛,凑至唇边。
清亮高亢、穿透力极强的笛音,如同鹰唳长空,骤然切入琵琶那金戈铁马的洪流之中!笛声并未被琵琶声淹没,反而以一种奇特的韧性缠绕、攀升、交织其间。时而刚劲凌厉,如箭矢破风,与琵琶模拟的杀伐之音竞相争鸣;时而转折为相对舒缓明亮的乐句,如同大战间歇的宴乐与誓师,与琵琶的铿锵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妙地融为一体。
李存勖的笛技竟也相当不俗!气息绵长,指法灵活,更难得的是那份挥洒自如、睥睨天下的气度,仿佛他吹奏的不是笛子,而是在调度真实的千军万马!帝王的威严与艺术家的激情,在此刻奇异而和谐地交汇于笛音之中。
郭从谦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全神贯注于琵琶,耳朵却牢牢捕捉着每一个笛音的变化,指尖力道、节奏疾徐,下意识地随之调整、应和。这不是简单的伴奏,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基于同一宏伟主题的即兴对话与竞技!他的技艺被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多平日练习时未曾完全领悟的关节之处,竟在此刻高压下的默契配合中豁然开朗!
曲至最激昂酣畅处,李存勖忽然将玉笛一抛(自有眼疾手快的内侍慌忙接住),长身而起!他竟随着那令人血脉贲张的乐点,就在这紫宸殿的御阶之前,广袖一振,踏步起舞!
龙袍的下摆随着他雄健的步伐翻飞,每一次顿足、旋身、扬臂,都精准地踩在琵琶与残留笛韵的节拍之上。他的舞姿并非柔媚的宫廷舞蹈,而是糅合了军阵步伐的雄健与梨园技艺的韵律,刚劲有力,大开大合。转身时袍袖如云卷,踏步时沉稳如山岳,腾挪间竟真能让人联想起当年沙场驰骋、破阵杀敌的凛凛威风!帝王的尊贵与武者(或舞者)的豪迈,在此刻他身上矛盾而和谐地统一。
郭从谦看得呆了,连手中的琵琶都险些忘了拨动。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指尖非但未停,反而愈加灵动!他不再仅仅跟随陛下的节奏,而是开始以琵琶声主动引领、烘托那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舞蹈!琵琶声愈发铿锵激越,如战鼓催征,如马蹄踏破;又时而转为密集清脆的轮指,如同剑器相击,火星四溅!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明黄色的舞动身影,眼底是纯粹的、近乎炽热的钦敬与沉醉。这一刻,什么君臣尊卑,什么御前禁忌,似乎都被这酣畅淋漓的乐舞冲散了大半,只剩下最原始的艺术共鸣与知音相得的狂喜。
殿外夜风穿廊而过,带来太液池上微凉的水汽。殿内却是一片炽热。烛火因人物的快速移动而摇曳生姿,将帝王矫健的舞影与乐人专注抚弦的身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和绘有山海祥云的墙壁上,变幻出光怪陆离、动感十足的画面。乐声、舞步声、衣袂破风声、甚至那粗重了些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忘却尘俗的、极致的欢腾。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郭从谦一个干净利落、力贯千钧的扫拂弦收尾,李存勖也以一个极具张力的弓步扬袖姿态,定格在最后一个音符消散的余韵之中。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李存勖保持着结束的姿势片刻,才缓缓直起身,脸上因运动而泛着红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先前的疲惫与烦闷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畅快淋漓的满足与兴奋。他看向依旧抱着琵琶、怔怔望着他的郭从谦,朗声大笑:“痛快!当真是痛快!从谦,好琵琶!好默契!”
郭从谦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放下琵琶,伏地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神武天纵,笛艺超群,舞姿更是……更是英姿勃发,奴才……奴才今日得见天颜风采,得伴圣驾合奏,实乃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他这话虽有奉承成分,但激动与敬服却大半是真。
李存勖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这亲昵的动作让周围内侍眼皮又是一跳),笑道:“不必如此。朕许久未曾如此尽兴了!从谦,你很好!不仅是琵琶好,鼓也好,更难得的是这份灵气与懂得配合的心!”他眼中满是激赏,甚至带着几分发现珍宝的得意,“往后,朕若烦闷了,便寻你合奏!这紫宸殿,也需有些活气!”
“奴才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郭从谦心中激动难平,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连忙表态。
这一夜,紫宸殿的灯火,熄灭得比往常晚了许多。
郭从谦回到配殿时,已近子时。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怀中似乎还残留着琵琶的震动,耳畔依旧回响着那激越的笛音与帝王豪迈的笑声。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酸痛,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混杂着巨大荣耀、深刻震撼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今夜之事,绝非寻常。陛下对他显露的亲近、赏识乃至……某种程度上的“平等”相待,是前所未有的。这或许意味着他真正走进了帝王的视线,不再仅仅是一件好用的“乐器”。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已被推到了更耀眼的聚光灯下,承受的目光将更加复杂,潜在的危机也将成倍增加。
“知音相得”?在这深宫之中,帝王与伶人之间,何来真正的“知音”?今夜畅快,或许只是陛下心血来潮的宣泄。一旦时过境迁,或者有更趁心的玩意儿出现,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郭从谦在黑暗中,缓缓握紧了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胡师傅“慎之又慎”的叮嘱,苏姐姐关于“御前是非地”的警告,再次如冰水般浇上他滚烫的心头。
前路,是更加莫测的恩宠,还是更加危险的深渊?他看不清楚。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郭从谦在这深宫之中的处境,将变得更加微妙、更加复杂。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醒,更加如履薄冰。
窗外,夜色如墨。紫宸殿方向的灯火早已熄灭,仿佛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乐舞盛宴,只是一场短暂而绚烂的幻梦。而梦醒之后,现实的宫墙,依旧冰冷而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