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声在几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显得格外短暂,洛阳宫墙上的青苔被冲刷得油亮,空气里却依旧残留着驱之不散的、属于权力旋涡中心特有的沉闷与燥郁。
李存勖对郭从谦那种近乎“戏谑”的垂询,频率并未增加,却也未曾停止。它像一道时隐时现的暗伤,提醒着郭从谦其地位的岌岌可危。他如同惊弓之鸟,在御前的每一刻都绷紧了全部的神经,连琵琶弦上最轻微的震颤,都仿佛能牵动他濒临断裂的意志。
这一日午后,天气阴沉,乌云低垂,压得宫阙殿宇都仿佛矮了几分。李存勖召了数位工部与将作监的官员,在紫宸殿偏殿商议重建洛阳城内一处重要官署的事宜。郭从谦照例在殿角侍立,怀抱琵琶,低眉顺眼,努力将自己缩进那片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起初的商议颇为顺利。工部呈上数套营造方案,各有优劣。李存勖听得还算认真,偶尔发问,也多切中要害。殿内气氛虽因议题本身略显枯燥,却也还算平和。
然而,当话题逐渐深入,涉及具体用料、工时、银钱预算,尤其是与河东赈灾款项、北疆军费拨付可能存在冲突时,几位官员的意见开始出现分歧,言辞间渐渐带上了本部门利益的计较与推诿。
“……木料若取河东巨杉,虽则坚实,然转运耗费颇巨,且恐与赈灾民夫征调冲突。”
“依臣之见,不若就近取豫西山材,虽稍逊,然节省……”
“工期若压缩过紧,匠作人手不足,恐难以兼顾宫中几处亟待修缮的殿宇……”
“预算已是一压再压,若再削减,恐难保营造质量,届时反为不美……”
争论声不大,却透着官僚体系特有的粘滞与推拉。李存勖起初还耐着性子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眉宇间的烦躁之色越来越浓。这些扯皮拉筋的细节,与他心中设想的“煌煌大唐”、“百废俱兴”的图景相去甚远,更像是一地鸡毛的琐碎与算计。
终于,在一位工部郎中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某种石料为何必须从特定产地调运时,李存勖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官员们惴惴不安地垂下头,等待天子的裁断或训斥。
李存勖却没有立刻说话。他靠回龙椅,闭上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不耐。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宫人扫洒庭院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沉闷的雷声滚动。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李存勖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那些诚惶诚恐的官员,而是如同被某种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落到了殿角那个几乎要被阴影吞没的身影上——郭从谦。
“从谦。”李存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飘忽的意味,“你站在那里听了半晌,可有什么想法?”
嗡——!
郭从谦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千百只蜜蜂同时炸开!比之上次询问赏罚之事,这次的“垂询”更加具体,更加敏感!这是实实在在的工部营造事务,涉及钱粮、人工、调度,桩桩件件都是朝政要务,岂是他一个伶人所能置喙?!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双腿一软,若非死死抱着琵琶,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他能感觉到殿内所有官员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齐刷刷地刺向了他!那目光里有惊愕,有鄙夷,有难以置信的愤怒,更有一种被严重冒犯的冰冷敌意。
“陛……陛下!”郭从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琵琶横在膝前,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奴才……奴才愚钝不堪,只知音律皮毛,于此等经世要务,实……实如盲人摸象,一窍不通!奴才不敢……万万不敢有丝毫想法!恳请陛下明鉴!”
他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汗水瞬间涌出,浸湿了额发和砖面接触的地方。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震破耳膜。
李存勖却似乎对他的恐惧视若无睹,或者说,他此刻的心绪已经被另一种情绪主导。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反而继续用一种近乎逼迫的、带着烦躁与探究的语气说道:“一窍不通?朕却觉得未必。你心思灵巧,于乐曲改编、意境营造上颇有见地。这营造之事,说穿了,亦是布局、权衡、取舍之道。你且说说,若让你来安排这木料、人工、工期,当如何权衡?不必拘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错了,朕亦不怪你。”
“不怪你”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郭从谦如坠冰窟。帝王口中“不怪”,岂能当真?这分明是逼他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背脊。他知道,今天若是再像上次那样一味推脱装傻,恐怕过不了关。陛下此刻心绪明显不佳,正需要一个宣泄或转移注意力的出口,自己若再触怒龙颜……他不敢想下去。
电光石火间,一个极其荒诞、却又可能是唯一“安全”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闪现的火花,掠过他几乎被恐惧冻僵的脑海。
他依旧伏在地上,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干涩沙哑,却强迫自己带上了一丝“惶恐”之外的、试图“努力思考”的意味:“陛……陛下天恩,奴才……奴才惶恐万分,实不敢妄议国政。然……然陛下既以‘权衡取舍’相喻,奴才……奴才愚见,或可比拟乐曲编排?”
他顿了顿,感觉喉头发紧,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继续用那种颤抖却努力清晰的声音说道:“譬如……譬如一曲之中,有主旋律,有伴奏,有引子,有尾声。营造之事,或……或亦可分主次?紧要之处,如殿堂主梁,当如主旋律,需用最坚实之材,最精良之工,不可吝惜;次要之处,如廊庑门窗,或可如伴奏,稍逊亦无大碍,取其协调便可;至于工期……或如乐曲节奏,快板处需集中匠作,一气呵成,慢板处则可从容安排,查漏补缺……银钱预算,便如……便如乐师之气力,需善加分配,不可一处使尽,致他处无力为继……”
他绞尽脑汁,将自己对乐曲编排的理解,生硬地、小心翼翼地套用到营造事务上。他的比喻粗浅、幼稚,甚至有些可笑,完全避开了任何具体的木料产地、人工数目、银钱数额等敏感细节,只停留在最抽象的“原则”层面。他一边说,一边心中疯狂祈祷,希望陛下只是要个“说法”,而不是真要他拿出具体方案,更希望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能显得自己足够“愚钝”,从而让陛下失去兴趣。
殿内一片死寂。工部与将作监的官员们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渐渐变成了一种混杂着荒谬、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天子如此“儿戏”的悲凉。一个伶人,竟用编曲来比喻营造?滑天下之大稽!
李存勖听着郭从谦那磕磕绊绊、充满乐理词汇的“献策”,脸上的表情却颇为奇异。最初的烦躁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饶有兴味的玩味?他并未打断郭从谦,直到郭从谦说完,再次将头深深埋下,浑身颤抖着等待最终的裁决。
良久,李存勖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以乐喻工……倒也有趣。”他慢悠悠地说道,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脸色难看的官员,“虽不切实务,然‘分主次’、‘善分配’之理,倒也浅显易懂。尔等争论不休,各执一词,可曾想过,这营造一事,亦如编曲,需有主次,需讲章法?”
他将郭从谦那番拙劣的比喻,轻轻巧巧地又抛还给了那些官员,话语中隐含的敲打与不满,让几位大臣脸色更加难看,却也只能躬身称是。
“罢了,”李存勖似乎终于失去了继续这场“游戏”的兴趣,挥了挥手,“今日便议到这里。尔等下去,依据‘主次章法’,再拟个切实可行的条陈上来,莫要再拿这些扯皮的玩意儿来烦朕!”
“臣等遵旨!”官员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离开时,投向依旧跪伏在地的郭从谦的目光,冰冷得如同腊月寒霜。
待官员们退尽,殿内只剩下李存勖、郭从谦与几名内侍。李存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郭从谦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站起身。他抱着琵琶,低着头,不敢看御座方向。
“今日倒是难为你了。”李存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下去吧。晚间……不必来了。”
“是……谢陛下。”郭从谦声音低哑,躬身行礼,几乎是挪动着脚步,退出了紫宸殿。
直到走出殿门,被外面带着湿气的风一吹,他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发觉自己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方才殿中那短短一刻钟,却仿佛耗尽了他在御前积攒的所有勇气与精力。
他抱着琵琶,踉跄着走回配殿,一路上只觉得无数目光如影随形,充满了探究、嫉妒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他知道,今日之事,必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宫廷内外。他郭从谦,一个卑贱伶人,竟在御前“献策”工部营造,虽被陛下以“有趣”轻轻带过,但这“僭越”的罪名,怕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了。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怀中琵琶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翻江倒海的后怕与绝望。
献图惊魂。他献出的不是地图,而是一番足以将他彻底拖入政治泥潭、成为众矢之的的“乐理论政”。陛下一时兴起,或觉“有趣”,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
他仿佛看到,前方不再是如履薄冰的钢丝,而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将他吞噬的深渊。慕容芷皇后会如何看他?那些被他“冒犯”的朝臣会如何对付他?那些嫉妒他的宦官伶人会如何落井下石?
郭从谦将脸深深埋入臂弯,第一次在成为御前近侍后,感到了彻骨的、无处可逃的寒意。琵琶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琴弦冰冷,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的温暖与慰藉。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琉璃瓦和青石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宫阙中所有的阴谋、算计与恐惧,都冲刷出来,暴露在天地之间。但郭从谦知道,有些东西,是再大的雨也冲刷不掉的。比如人心中的猜忌,比如权力场中的杀机。
他的御前生涯,从今日起,将步入一个更加凶险、更加不可预测的阶段。而他能依靠的,依旧只有那点可怜的谨慎,和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的、帝王的“一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