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对郭从谦的“椒房独顾”日益明显,紫宸殿偏殿那方小小的、属于伶人的角落,似乎正在悄然变成帝王私密心境的一处宣泄口与共鸣箱。郭从谦的谨慎与灵巧,使他在这份危险的恩宠中,不仅得以存活,甚至开始摸索着,尝试去触碰那根深植于心底、却一直不敢妄动的弦——为苏姐姐求情。
他知道此事千难万险,无异于火中取栗。苏舜卿的罪名是“细作”,是李存勖亲自下旨打入冷宫的罪妃,更是陛下心中一根拔不得、碰不得的尖刺。直接开口恳求,不仅会立刻触怒天颜,毁掉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任与地位,更可能将苏姐姐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他必须等待,必须铺垫,必须将这份心思,像熬煮一锅最上等的羹汤,用文火慢炖,不着痕迹地将“苏舜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冰冷罪责,一点点溶解、软化,重新包裹上一层能让帝王接受、甚至产生怜悯的“外衣”。
机会,出现在一个雨夜。
那夜李存勖心情似乎格外沉郁。北边契丹虽有使者前来议和,但边关摩擦的小道消息不断,显然对方并非真心诚意;朝中关于是否该继续加大对南方秦王李炎辖地钱粮控制的争论,也让他不胜其烦。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郭从谦在殿内,却久久不语,只是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空茫。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更添几分孤寂清冷。郭从谦抱着琵琶,坐在光影交界处,并未贸然奏乐。他知道,此刻陛下需要的或许不是音乐,而是一种无声的陪伴,或者……一个能引出他倾诉欲望的引子。
他静静地等待着,呼吸都放得极轻。良久,李存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这皇帝,当得真是无趣。四方皆敌,满朝文武,能说几句真心话的,又有几人?”
这话语中透出的孤独与高处不胜寒的意味,让郭从谦心头微动。他斟酌着词句,以极低的、充满敬畏与共情的声音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肩扛社稷,所思所虑,自非常人所能及。奴才愚钝,虽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但……但每每见陛下为国事劳神,心中……亦是感念万分,只恨自己身微力薄,不能为君父稍解烦忧。”
他的语气真诚而卑微,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心疼。这并非全然虚伪,这些时日相处,他确实能感受到这位帝王在赫赫武功与无上威严之下,那份身为凡人的疲惫与孤寂。
李存勖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昏黄灯光下,郭从谦低眉顺目的脸上,那份纯粹的恭谨与隐约的关切,似乎触动了他心中某处柔软。他苦笑一下:“你能有这份心,已是难得。比那些只知争权夺利、歌功颂德的强。”
郭从谦心中一松,知道时机稍至。他并未立刻接话,而是轻轻拨动琵琶弦,奏起一段极其舒缓、近乎哀婉的旋律,那是胡师傅曾教他的一首古曲《长门怨》的片段,原本描写失宠宫妃的幽怨,但他此刻奏来,刻意淡化了哀怨,突出了其中如泣如诉、孤寂无依的意境,仿佛只是应和着窗外的雨声与帝王此刻的心境。
琴音幽幽,在雨夜中弥漫开来。李存勖听着,眼神愈发飘忽,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或情绪之中。
郭从谦一边抚弦,一边用极轻、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缓缓说道:“奴才昔年漂泊,见过人间百态。最是可怜那些身不由己、零落尘埃之人。有时……并非其本心为恶,只是造化弄人,一步踏错,便再难回头。深宫之中,想必……亦有这般身世飘零、令人唏嘘之人吧。” 他说得极其含糊,没有提及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泛泛地感慨命运无常,身世之悲。
李存勖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目光更显幽深。
过了几日,李存勖因南方向朝廷进献的一批珍稀药材中,误混入了几味药性略有冲突的草药,虽未造成后果,但负责验收的太医署官员仍被申饬。李存勖在处理此事时,略显不耐,对郭从谦抱怨道:“底下人办事,越来越不经心!连药材都能弄混,若是用在朕……或后宫哪位嫔妃身上,岂非酿成大祸?”
郭从谦心中一动,捕捉到了“后宫嫔妃”这个关键词。他立刻跪下,语气惶恐中带着恳切:“陛下息怒!奴才斗胆……此事固然是下官失职,然……然奴才听闻,深宫之中,有些娘娘……处境艰难,若真是用错了药,恐怕……连申辩的机会都无。”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后宫艰难”这个方向,并且暗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冤屈与风险。
李存勖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沉默片刻,才道:“你倒是心细。起来吧。”
郭从谦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见好就收,不再多言。
真正关键的铺垫,发生在一个李存勖酒后微醺的夜晚。或许是宴饮时勾起了什么回忆,李存勖回到紫宸殿后,并未就寝,而是召郭从谦奏乐。他斜倚在榻上,半闭着眼,忽然问道:“从谦,你入宫前,可曾有过……刻骨铭心的牵挂之人?”
郭从谦心中剧震,知道这可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指尖一颤,险些弹错了音。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琴音转为一段极其温柔、带着追忆与感伤的旋律,然后,用一种充满怀念与苦涩的语调,低声道:“回陛下……奴才父母早亡,漂泊无依,入宫前……确曾有一位亲人,对奴才多有照拂。她……她才华出众,心性高洁,奈何……奈何命运多舛,遭逢大难,与奴才失散……奴才每每思及,痛彻心扉,只恨自己无力相救。” 他说的是实情,却巧妙地将“苏姐姐”的影子模糊地融入其中,强调的是“亲人”、“才华”、“心性高洁”与“命运多舛”,而非具体身份与罪行。
李存勖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或许是酒意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他喃喃道:“才华……心性高洁……命运多舛……这深宫之中,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女子……”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无边的夜色,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伤感的怅惘。或许是想起了苏舜卿昔日的风采与最终的背叛,又或许是联想到了其他什么。
郭从谦心跳如鼓,几乎要按捺不住直接说出苏舜卿的名字。但他死死忍住了。他知道,火候还差一点。帝王此刻的感慨,更多是一种泛泛的情绪,尚未落到具体的人身上。他需要将这情绪,更具体地引向“浣衣局”、“冷宫”这个方向。
机会很快又来了。一次,李存勖无意间问起宫中用度,郭从谦在回答时,状似无意地提及:“奴才前些日子路过浣衣局附近,见那些做苦役的宫人,夏日里衣衫单薄破旧,浆洗劳作极为辛苦……想我大唐盛世,陛下仁德泽被天下,这宫禁之内,竟也有如此艰辛之处,奴才……奴才见了,心中着实不忍。”
他将“浣衣局”与“艰辛”、“不忍”联系在一起,并且抬出了“陛下仁德”这顶大帽子。意思是,陛下如此仁德,若知晓其治下有此等过于艰辛之事,想必也会心生怜悯。
李存勖听了,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悦被人指出宫中“不仁”之处,但也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宫中自有法度,赏罚分明。有些人……是罪有应得。” 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十分严厉。
郭从谦心中暗喜,知道“罪有应得”这个词,本身就已经承认了浣衣局中人的“罪”。他需要的,是将这“罪”与“过重的惩处”或“值得怜悯的处境”分离开来。
又过了些时日,一次李存勖与郭从谦合奏后,心情颇为舒畅,赏了他一杯御酒。郭从谦谢恩饮下后,借着酒意(三分真,七分装),忽然泪流满面,伏地哽咽道:“陛下……陛下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奴才每每思及,无以为报,心中……心中实是煎熬!”
李存勖讶然:“你这是为何?朕并未苛责于你。”
郭从谦抬起头,泪眼朦胧,声音饱含真情实感(至少大部分是):“非为奴才自身!奴才……奴才只是想到,陛下如此圣明仁厚,对奴才这等微贱之人尚能眷顾有加……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身陷囹圄,饱受苦楚,却未必全是十恶不赦,或许……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或受人牵连,便永世不得超生……奴才……奴才只是感念天恩,推己及人,心中……实在难安!” 他将自己对苏舜卿的担忧,包裹在对帝王仁德的赞颂与“推己及人”的“善良”之中,涕泪交加,情真意切。
李存勖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听着他那些关于“一时糊涂”、“受人牵连”、“永世不得超生”的话语,久久沉默。殿内只有郭从谦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李存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你是个……心软念旧的人。” 他并未明确指什么,但这话语,已是极大的松动!
郭从谦心中狂喜,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是重重叩首:“奴才……奴才失态,请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只是……”
“好了,”李存勖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静,“起来吧。你的心思,朕知道了。此事……容朕想想。”
“容朕想想”——这简短的四个字,对于郭从谦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它意味着,陛下心中那扇紧闭的、关于苏舜卿的门,终于被他用泪水、心机与日复一日的铺垫,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只是一道缝隙,但希望的光,已经透了进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缓慢。他不能催促,不能追问,只能继续扮演好那个感恩戴德、心软善良的忠仆角色,静静等待帝王自己做出决定,或者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再轻轻推上一把。
然而,就在郭从谦以为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将他卷入了更大的风暴眼之中。
慕容芷安插在紫宸殿的眼线,终究还是将郭从谦近日常在御前“垂泪感怀”、“言语涉及后宫罪人处境”的异状,禀报给了皇后。
慕容芷听完禀报,静坐良久,手中一盏温茶渐渐凉透。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秋海棠上,那红艳的花朵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郭从谦……他到底想干什么?为浣衣局的罪人求情?他一个伶人,与那些人有何瓜葛?还是说……他背后另有指使?他所感怀的“身陷囹圄”、“一时糊涂”的“亲人”,究竟是谁?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渐渐在她心中成形。难道……是苏舜卿?
若真是如此……郭从谦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而陛下,竟然还“容朕想想”?
慕容芷放下凉透的茶杯,指尖微微发凉。她意识到,紫宸殿内那看似主仆和谐的丝竹声中,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可能动摇后宫甚至前朝平静的风波。而她,必须在这风波真正掀起之前,做出应对。
窗外,秋意渐浓。宫阙深深,人心似海,每一丝枕边细语,都可能化作搅动风云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