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边上,几个小太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最近新晋的那个采女,你听说了吗……就是原先浣衣局的那个…”
“不儿,我俩都知道,你怎么还不知道她?先前印公公想逼她做对食,让崔总管的人亲自保下的那个……”
“哦,想起来了,那个俏生生的小宫女儿?”
“诶,对咯,就是那个。”
“她什么时候做的采女,我还想托干爹求崔总管赏她做我对食呢,怎么才几天就成主子了。”
“你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其中一个小太监神色一变,抬手便是一巴掌掴在对方的帽檐上。
“这个采女可不得了,皇上现在稀罕着呢,别看现在位分是低,连翻了三天绿头牌呢。”
“嗬,这有什么的,这刚端上来的一盘儿菜,总是新鲜,多夹几筷子的事儿。”
旁边的小太监一脸老神在在的样子,“要说这宫里的女人,唯有皇后娘娘才是和皇上一起动筷子的主子。”
他顿了顿,“而贵妃娘娘嘛,是那皇上最爱的杏仁酪,回回都得上桌;至于其他的妃子们,说是主子,其实不就是几盘来回折腾的菜嘛,这个夹一筷子,那个夹一筷子的,指不定哪天腻了,连桌都上不了。”
“嘿,说他没说你是吧,你俩怎么什么都敢说。”
“他这话也没错,听说从前潜邸时,主子们就不少,来来去去的,看着是新灶烧的柴火旺,没几天就还得是贵妃娘娘的天下了。”
“是吧,我俩劝你也看清些时局,别眼热现在新主子的奴才腰杆子直,过几天,说不定那采女都得进冷宫里让咱们当当主子呢。”
几个小太监用袖子半掩着面,喉咙里发出几阵黏糊糊的笑,你推我搡地,插科打诨着那点子龌龊的隐秘,便各回处所了。
墙那边,忽探出两个人影,见人都走远了,才慢慢地走了出来。
“主儿,奴婢去禀报崔公公,让崔公公派人打死那几个诨说的狗奴才。”吉祥搀着主子,愤懑不已。
“莫要去,他们说的……也没错,你看这满宫的娘娘,哪个有贵妃受宠。”竹云怔愣在原地,似是想到了那天贵妃的羞辱。
如若有天她真的失宠,不用进冷宫,以贵妃娘娘的权势,她定是活不了的。
竹云半晌才出声,“不,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想办法尽快抓住皇上的心。”
“小主莫担心,皇上如今可想着您呢。”吉祥有些担忧地搀着主子,“这不,昨儿个刚翻了您的牌子。今儿个又传了您去养心殿侍候笔墨,主儿您先别想了,还是快些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耽误了这会子,恐怕是再不去就让贵妃抢了,走,咱们抓紧赶去。”竹云回过神来,忙提步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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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库房里,一个老太监正领着小宫女们整理库中的杂件,屋外头堆着一些旧物,最上头摆着个老旧的竹匣子。
小宫女掀开匣盖时,看到里面放着个斑竹制的手把件,竹木已泛黄,边缘还有几处磨损,底下刻着个娟秀的“云”字。
“这斑竹把件是什么?还刻了个云字儿”小宫女摆弄着手把件翻来覆去地看,“瞧着也有些年头了,公公,这个要扔了吗?”
老太监忙拦住她:“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可不能瞎动,这可是早年潜邸的东西。”他压低声音,往养心殿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是陛下早年一位故人的物件儿,原先总带在手边。前儿个崔总管来查问库房,还特意过问了这个竹匣子呢。”
两个小宫女闻言便没敢再碰,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竹匣子,挪到后面架子的高处,继续整理其他的东西。
说话时无人留意,竹云宫里的小太监进宝正站在不远处,等着领份例。
他耳朵尖,人也灵通,把这一段听了个真切。
领完银子出来,恰碰上内务府几个旧识的太监,忙上去打探消息。
“好哥哥们,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啊?”进宝作了一辑。
“哟~这不是新主子眼前儿的大红人进宝公公嘛,给公公请安了。”几个太监挤眉弄眼地调侃着。
“嗨呦~你们可别打趣儿了,弟弟我可想着你们呢。跟你们打探件事儿,办好了说不定等采女位份一涨,我就去求小主把你们也要过去。”
几个小太监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分毫了,忙凑拢过来,“什么事儿,咱们几个定知无不言。”
“嗨,就是刚刚听里面说了什么潜邸的斑竹把件……你们可知道,这是个什么旧事?”进宝压低声音问道。
“嘘,这事儿乱传可要掉脑袋的,不过…我们几个知道也的不多,只听从前在潜邸的几个老人儿说过一嘴。”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说有一个什么…什么云姑娘,听说在潜邸时可得宠了,可惜末了难产没了。”
小太监们凑到进宝的耳边,七嘴八舌地说了个大概,“这不,丢下个不受宠的昭宁公主,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如今养在公主所里,许是陛下觉得公主克母,嫌弃得很呢……”
傍晚竹云回来,进宝过去给主子回话,又有鼻子有眼地多加了一些:“小主,内务府库房里有位云姑娘的斑竹把件……皇上那边好像天天惦记着呢,崔总管每天都得亲自过去,检查检查是否保管妥当呢。”
竹云正对着妆镜发呆,闻言心头一动。
这些日子皇上是总召她过去,可她总觉得皇上待她的神态怪怪的,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似的。
侍寝的时候……有时到了深情处,也总是含糊不清地像是在唤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敢问。
早就听人说自己眉眼有几分像苏贵妃,她以为自己是借了贵妃娘娘的影,让皇上想起了娘娘年轻的时候。
现听了进宝这番话,莫不是……贵妃娘娘又有几分像那位云姑娘?
刻着“云”字的竹把件,云姑娘的旧物,她像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像云姑娘……
顿时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心下已了然。
定是如此,这“竹云”二字,还不够明显吗?
她只是震惊于此等秘辛,也没什么好落寞的。
她可不在乎什么谁像谁,她只在乎这事能不能利用起来,让她活下去。
既然贵妃娘娘能凭借着像那位云姑娘,稳坐宠妃之位多年,盛宠不衰。
她比贵妃年轻那么多,她为什么不能利用这点的呢?
只要能让皇上觉得,在她身上可以感受到更多关于云姑娘的影子。那么她取代年岁渐长的贵妃,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她该从何处着手呢?
“进宝,跟我再说说关于那竹把件的事儿。”竹云思忖这片刻,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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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里能想出什么绝妙的法子,她如今位份低微,没有掌事宫女太监,身边的太监宫女加起来才三个人,又都是和她原先一样字各处当杂役的,也没侍候过主子,没什么见识。
四个人便聚在一起想了一晚上,才得了这么一个笨法子。
无非就是让皇上联想到那位爱竹的云姑娘嘛,虽是拙劣了些,不过皇上就算看出来她的用意,既然人都死了,无非也就是黯然神伤一小会。
等皇上看到她年轻又肖似云姑娘的脸,还会不欣慰于她的心意吗?
“小主,要不要去问问崔公公,这法子行吗?”如意有些犹豫,吉祥和进宝也点点头看向主子。
“如果事事都要去劳烦崔公公,他会以为我是什么扶不起来的废物,又怎么能扶持我替代贵妃娘娘呢?”竹云有些着急,音调忍不住拔高了。
“崔公公能伸出手把我拉上主子的位置,已是大恩,我得自己坐稳了,才能让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人。”
第二天,她悄悄托人寻了支斑竹笔,又命人在笔杆子上,雕刻了朵祥云的纹样,云绕竹身,倒有几分特别的意趣。
又让人照着寻常用旧了的样子,在笔杆上做了几处磨损,又粗粗抛光了一下,竹制的笔杆看起来更温润了,也算是有了几分“旧意”。
这日皇帝翻了她的牌子,进来时,看到竹云正在案上练字。
见皇上进来,竹云忙起身福礼,案上摊着的宣纸上,正用那支斑竹笔写着的半阙词
萧衍眉峰微皱,觉得有点奇怪,走近细细看了一眼。
字嘛,倒像是寻常不识字的宫女,刚开始练的水平。宫里的女人多,她想到用附庸风雅来讨好他,也是正常,倒是这笔……
“这笔倒是特别。”萧衍的目光落在笔杆上。
竹云心头一紧,强作镇定道,“妾原先在浣衣局,有交好的宫女送了妾这支斑竹笔,一直没机会用。这不,近来有空,瞧着别致,就拿来练练字……”
她没敢提云姑娘,只盼着皇上能从笔上看出点什么。
皇帝拿起笔,指尖抚上那处雕刻的祥云,又看到了杆身刻意做旧的痕迹,他不禁想到了什么。
可沈朝云那竹把件上的磨损,是常年盘玩携带磨出来的,边缘光滑温润,而这处刻痕生硬,竹骨都翻了边。
他又看向那斑竹斑点,是新竹的模样,透着股蹩脚,哪有半分潜邸那丛老斑竹的淡然。
他忽然想起初见竹云时,她跪在那里,眼里的光怯生生的,却亮得清澈。
那点未经雕琢的纯,原是她最特别的地方,也是她最像阿云的地方。
这一点,也是苏月窈最不像阿云的遗憾之处。
可如今,这双眼望着他,再没了当初那种可爱的单纯。
满脸都藏着拙劣的掩饰与试探,就连编的话都漏洞百出。
倒像个照着字帖描红的稚童,画虎类猫,东施效颦罢了。
“字一般。”萧衍放下笔,语气平淡,“这斑竹笔也粗硬,初学用着费手,还是别再用了。”
竹云脸上的笑霎时消散,低声应了句是,又打算问问皇上是否要去更衣。
萧衍再没多留,转身就离开了。
“去长乐宫。”萧衍出了门,冲着惊讶的崔来喜说,“撤了她的绿头牌,无令不必再上了。”
“皇上,皇上!”竹云跟着跑出来,跪下,“求皇上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皇上!”
萧衍头也没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来到长乐宫,萧衍没让人通报,自己便走了进去。
苏月窈正在院中起舞,舞姿婀娜,月光柔和,照着院中的竹影摇曳。
贵妃宫里的竹,是他特意命人种的,此时看到,只觉得分外可爱。
苏月窈一个转身,见他进来,舞也不跳了,就撞进他怀里,“萧郎可是许久没来陪月奴了,今儿个总算来了。”
苏月窈没用自己惯称的“娇娇”,而是罕见地自称月奴,这算是她心里第一次向他服软。
萧衍笑了,将她打横抱起,“可是想朕了?”
“可想了呢~~这几天月奴都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人都清减了。萧郎有了新妹妹,都不要月奴了~~~”
“哦?那回头让朕好好看看,是不是真清减了。”萧衍笑得暧昧,“朕今晚定让你,好好睡。”
“讨厌~~~萧郎坏死了~~~~”苏月窈娇笑着把头埋进皇上的胸膛,盖住脸上再也掩饰不了的麻木。
月光如泉,一股一股地如涌似溅,洇在庭院里,晕出一片隐秘的湿影。泠冽寒风吹进庭院,在廊道时进时出,穿梭间倒像是谁在耳边低声地哼吟。
檐下的冰棱已过了那阵直挺挺的模样,水滴顺着底端往下坠,滴落进阶下薄雪小小的窝儿里,积攒了一些,又再也盛不下了,便流溢出来,在青石板上浅浅地晕出了斑驳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