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瑞羊纹铜制香炉里,松木燃烧的一缕清烟顺着风飘动,各宫请安刚散,外面日头正高。
眼下离年节只差两月了,书砚、书芸原在各处管着事物,难得有空在大白天就回来,跟主子汇报有关年节的各项安排。
皇后斜倚在软榻上,翻着安排册子,听她们细细地说,何处该支银、哪家勋贵有忌口、又有几处需要翻修……
一项一项都得记在册子上。
“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眼见着快要过年了,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年节,书砚、书芸你们都要看着点,虽不失体统,但尽量不要过于铺张才是。”
沈清晏揉按着眉心。
“还好平日里有你们替本宫看着各处人手,辛苦了;还有画屏画春福顺,你们日常侍奉也辛苦了。”
五人齐行礼,“娘娘言重了,这是奴婢们\/奴才的本分。”
书砚扯了扯书芸的衣角,努了努嘴,书芸会意,“娘娘,奴婢和书砚发现,将近年关,内务府里不少太监手脚不干净……”
“哦?若是蝇头小利,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则是,年关将近,这些小太监也就靠着这几个节日攒攒养老钱。”
沈清晏见怪不怪,就是在以前家里,寻常大族的管事仆役们,也没有被管得连一点儿辛苦钱都得不到的份上。
若是连一点油水都没有,谁还愿意在这干事。
水至清则无鱼,能用一点小利,就能哄得底下人觉得,好好待在这里就能有的赚。
只要他们做好了他们应做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其他的奴婢们都明白,只是…有人竟克扣采女的份例和炭火。”
书砚有些为难,“奴婢们怕,年关里要是发生这种事,怕是不好。”
画春提及贡品匣子的事,又说,“奴婢听说怜香轩的炭火早就没了,采女冷得受不了,竟折了院里的枯枝,在屋里找了个铁桶,点了堆火,虽是烟大好歹有暖气,竟被巡夜的侍卫撞见了……”
沈清晏大惊,竟急得拍了桌子,“好一群看人下菜的刁奴,若是平常小利也就罢了,怎的还做出欺辱人的事儿了,本宫竟一点也不知道。”
画屏忙安抚主子,“奴婢们前几日见您深夜还在处理政事册子,便没敢告诉您,还请主子见谅。”
“糊涂,本宫是皇后,这后宫的事便是本宫的首要大事,更何况竹采女本身就内向,她受了委屈哪肯主动告诉本宫。”
沈清晏满脸心疼,“怪不得这两天请安,她的脸色那样不好,本宫只当她是忧虑心伤,不过皇上还没允下她绿头牌的事儿吗?”
画春回话,“娘娘在事发第二天,就派奴婢去皇上那给采女求情了,可是皇上不允;后面福顺又去了几次,崔公公只说,皇上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堂堂天子,年关里竟和一个采女过不去。”沈清晏有些不可置信。
“大不了禁足便是,何苦撤了绿头牌?这不是告诉满宫的太监宫女们,竹云是彻底没指望了吗?她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沈清晏也听说了斑竹笔的事情,说实话心里是觉得无语的。
皇上荒唐的执念困了一个苏月窈还不够吗?还要白白搭上个竹云。
既然葬送了人家的一辈子,那就好好对待便是。
偏偏作出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儿。
他能拿替身对待人家,人家就不能利用这点搏个好日子了?
福顺听了皇后娘娘埋怨皇上的话,本想下意识地跪下,但突然想起书砚书芸还在,悄悄瞄了一眼,美滋滋儿的站着不说话了。
“书芸书砚,你们待会去一趟内务府,敲打一下,不许他们这样欺辱人。想来以月窈的性子,肯定也是知会过他们去为难竹云的,再去告诉贵妃,再折腾就过了。”
沈清晏叹了口气,顿了顿,“以后宫中发生类似的事,一定要告诉本宫,这些天外面事多,本宫暂无暇顾及宫内的事。”
“是,奴婢们记得了。”画屏画春低头应道。
福顺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冥思苦想半天,嘿嘿一笑,“还得是咱们娘娘心善,其他娘娘都觉得是采女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不去落井下石奚落一番就不错了。也只有咱们主子母仪天下,宽容大度。”
“本宫只是不想为难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作为女子已经够苦的了,这宫里的女子只会更苦,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沈清晏鲜少露出内里的悲悯,“你以为竹云就愿意争吗,她只是为了活下去罢了;而月窈是自苦,不是真的恶毒。她们原都是顶好的女子,现在所有的恶与斗,都不是因为本性,而是怪……”
沈清晏没有再说下去,谁都知道,这一切的错都源于皇上,可她怎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五个人谁也没敢接话,只是无力地叹息。
“送一些炭火和冬衣给她吧,告诉她,不必执着于虚妄的东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沈清晏长叹一口气。
“告诉她我会敲打下面的人,就算关上门做个不受宠的采女,却也是主子,比在浣衣局的条件好多了,希望她不要昏了头脑才是。”
君恩就如同水中月、镜中花,来去匆匆。
若是执迷于追求流水永驻,那定会混了头,做出什么违背本心的蠢事。
她和这后宫中的女人们一样,原本都有着自己的爱好与长处。
要论诗词歌赋比才学,她们之中有的不一定就输了男儿。
若看琴歌舞画较才艺,一个个拉出去都能当名满京城的教坊博士。
就连出身不高的,最起码看刺绣可当京城数一数二的绣娘,烹饪水平也能开一个养活自己的小菜馆了。
可偏偏踏入了后宫,她们的喜、怒、哀、乐便全都不作数了。
诗词歌赋琴歌舞画全都是讨君王一乐的把戏,刺绣烹饪也只是天天引皇上一顾的借口罢了。
每天惶恐于宠与失宠的瞬间,时间长了,谁还能不昏头入魔,忘了本心。
傍晚,主仆四人刚在折柴火,就听得门外走动的声响。
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为首的捧着个木盘,盘里叠着这些天克扣的份例。
后面两人抬着两筐份例内的炭火,没有一块是碎屑充数的。
还有几个抬了几筐额外的银丝炭,这炭火耐烧无烟,原不是她这种小小采女能用的。
末了的是书砚、书芸,捧着一些冬衣。
再远处,竟还有清英阿桃,带着一些衣服和食盒就跟在队伍后面。
竹云又惊又喜,书砚、书芸带着太监宫女们行礼。
书砚道,“小主安好,娘娘已罚了内务府犯事的太监,这些是您被克扣的份例,还有娘娘给您的炭火和冬衣。”
书芸笑着说,“娘娘还让奴婢们给您传句话,莫管虚无缥缈的事,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竹云一时心头又热又喜,竟落下泪来,“谢娘娘,妾明儿个定前去拜谢皇后娘娘的恩德。”
书砚笑了笑,“小主多礼了,娘娘说,就算抛去您是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谈,这后宫里的女子本就该守望相助的。”
“是啊,昭容前些日子光顾着跑马伤了腿,以致今天才听说小主的事,急的不行,让奴婢们带着衣服,还有小厨房的冰糖肘子来看小主呢。”阿桃笑着说了许多。
“是啊,主子让小主别担心,皇上不带您玩儿,以后等主子好了,主子带您跑马去。”清英憨憨地笑。
竹云哪里想过那么美好的话,心中豁然开朗。
一时间又是对皇后娘娘和昭容娘娘的感激,又是对当初因为昭容穿着比她好而神伤的愧疚……
万般思绪萦绕在心头,只得泣不成声。
众人送完东西,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才行礼退了出去。
望着廊下的一堆东西,还有耳边响起的皇后娘娘和昭容娘娘的话,竹云突然觉得,或许真的会有春暖花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