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萧衍刚批完一堆折子,案上还有成堆的奏折堆得整整齐齐。他握着狼毫笔,沾了点朱墨往手心扫了几下,痒痒的,还有些微凉。
他抬眼望了望这满室的寂静,梁上刻着的雕龙盘在顶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侍立在阶下的崔来喜垂着头,一声不吭。
窗外的阳光正好,原先还在王府的时候,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带着姬妾们外出玩乐。
他忽然觉得那阳光有些刺眼,便移开视线,盯着手边的茶盏,清甘的茶汤映着他满是疲倦的脸,倒像是这整个养心殿里,唯一能动的东西。
朱笔被他转了半圈,这当皇帝,实在没什么意思,他想。
之前府里的女人们大多都被先皇遣散了,带入宫里的女人并不多。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以示纯孝,选秀之事须待三年之后,方合祖制礼仪。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偶尔纳个新人进来,可又能纳谁呢?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个新鲜面孔,才在这后宫待了几天,便觉得面目可憎、毫无生趣了。
只得长叹一口气,这皇帝,当得真没意思,他又这样想。
崔来喜听见了这声叹息,在下面悄悄瞥了皇上一眼。
他跟着皇上这许多年,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刻进了骨头里,此时已心下了然,“皇上,奴才前些日子办了糊涂事,不知皇上能否给老奴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龙椅上的身影微微侧过来,指尖在册子上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
“哦?”他开口时,声音里并无不悦,这便是来了兴致,“你想如何立这个功呢?”
“皇上纯孝,先帝驾崩三年不选秀,可这后宫里的娘娘们实在是太少了,如今虽有皇子公主,但却只是寥寥几人,这对您的江山不利啊。”
崔来喜说着,竟愁得抹起了泪,“大臣们不好做这个事,皇后娘娘日理万机恐是忽视了,可奴才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奴才原想着帮皇上挑些个新人,如此便能开枝散叶,可老奴实在眼拙。”
“嗯,说的有理,那你打算如何?”崔来喜的这番话,竟真的钻进了萧衍的心。
“楚奚纥,之前科举二甲庶吉士,现任翰林院编修,是个妙人。”崔来喜脸上的褶子堆到了一起,笑里的讨好不加掩饰。
“哦?如何个妙法?”萧衍心领神会,却仍佯怒道,“他是许了崔大总管什么好处,竟让崔大总管敢在这御前引荐?”
“哎哟~皇上明鉴,老奴的一片忠心只对皇上啊。”
崔公公知道皇上并没有真的生气,便夸张地跪倒在地,“那楚奚纥原是姑苏人士,您也知,这江南一带多美人儿。”
崔来喜依旧跪着,抬起脑袋,冲着皇上笑的讨好,“这不,快到年下了,又依着惯例,每个地方都得派人进宫出一个节目,取四海升平之意。编修说,想替江南的官员们,再出一个美人儿为皇上表演,以示对朝廷赐职的感激。”
“江南一带的美人儿,往年朕又不是没见过,也没什么特别的。”萧衍无意识地盘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方才微挑的眉峰沉了下来。
崔来喜知道,这是帝王的疑心病又犯了。
“这楚奚纥一个小小的编修,竟能找到朝廷都找不到的人,莫非是势力颇广,藏着掖着了?”萧衍的声音不大,但明显藏着不悦。
“哎哟,皇上,这世家贵族的女子和官宦之女就也那些,但民间可是人才辈出啊。”崔来喜有些着急,将头重新磕了下去。
见皇上并未出言反驳,他又抬起头,“编修说为了江山稳固,他愿自请辞官,为皇上远赴江南民间寻美。”说完,崔来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民间寻美?距年关也就两个多月,他若是寻不到呢?”萧衍心头的疑虑顿时消了大半。
辞官再寻这个说法颇为大胆,听着倒比崔来喜的那些陈词滥调多了几分诚意,“倒是个新鲜的,传他过来。”
过了一会,崔来喜引着一个年轻的官员进来了。
他一身鸂鶒纹翰苑补袍,恭恭敬敬地站定,然后跪下叩头,“臣翰林院编修,楚奚纥叩见皇上。”“平身。”萧衍盯着他,眼神里带着些许探究。
“谢皇上。”他利落地站起,垂眼而立。
“若是两月之期未能寻到,该当如何?”萧衍见他不卑不亢的样子,心里添了几分好感,却故意严肃,“你能年纪轻轻中了二甲也是不易的,就那么自此辞官了?”
“回陛下,为人臣子不能为君王效力是为无能,臣若寻美不得,则是说明臣辜负了陛下的厚望,臣甘愿受罚。”楚奚纥这话说得毫不犹豫,连磕巴停顿都没有。
这等恭敬谦卑的态度,萧衍还是第一次在大臣身上看到。
那些大臣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都不知道参了他多少本;如今他既已为君,他们则是恭敬有余而谦卑不足。
一个个都端着忠臣的架子,有时一点小事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太和殿的柱子上,好像这样就能名垂青史。
却从不肯承认,再有贤名的大臣也是皇上的奴才。
楚奚纥的谦卑,正是他作为新登基的皇帝所需要的,也极大的取悦了他,让他有一种真正为帝的满足感。
“哈哈哈哈好,若你能替朕寻得佳人,朕就特封你一个“采选使”的官儿当当,这可是个新官职,就定……三品,但是不受六部限制,直接向朕复命就好了。”萧衍满意地笑着,随口允诺了。
他并不在意这个官级是不是太高了,在他看来,毕竟只是个替他民间寻美的官,又不需要他真正处理朝政,或是接触什么权利。
正好,还能让那些端着架子的大臣们看看,向他诚心称臣称奴,比撞柱子当贤臣要好得多。
楚奚纥又惊又喜,急忙拜伏在地,“臣…啊不,草民定当早日寻得美人,为君分忧,草民这就启程前往江南。”
萧衍笑着摆了摆手,“这事你悄悄的去,莫声张。”说完,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又嘱咐崔来喜私下给他派几个随从和侍卫,还写了一道手谕,以方便他行事。
“陛下真是体恤臣子啊,老奴就在此,提前恭贺陛下新得佳人之喜了。”崔来喜夸张地行了个大礼,把萧衍哄的眉开眼笑。
“你啊,哈哈哈你这个狗奴才,等楚奚纥事成,朕也赐你个官当当如何?”萧衍随手拿起茶盏,吹了吹,呷了一口。
“奴才不想当官,奴才就爱当皇上的奴才。再说了,这天下再大的官,不还是皇上您的奴才吗?”崔来喜眨巴着老眼,说得诚恳。
这恰恰说中了萧衍的心思,哄得他龙心大悦。
……………
夜色四合时,船已过了淮河。
船桨扑打在水面,搅乱了原本的宁静,扑棱棱地惊起一滩水鸟,溅起的水花四散在船板上。
楚奚纥从船舱里走出来,凝望远方,又看向身旁的随从和侍卫,呵了一口白气,“等过了这段江,风就软了,那里就是我的家乡。”
船尾的小油灯被艄公点亮,柔和的火光照得人心头暖暖的,就连船边的水雾都显得没什么凄冷了。
风卷着楚奚纥对家乡的思恋,打着旋儿地吹,带着点丝丝缕缕的缠绵。
远处的朦胧里,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青瓦白墙,还有未凋的竹影,连同四季常青的松柏,在风里轻轻摇晃,倒像是江南远远送来的第一声问候。
说那家乡的清梦,和美人的离愁,早已备下,正待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