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颁下后,养心殿内一时沉寂。
萧衍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心中的暴戾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难以言说的疲惫与迷茫。
除掉了明面上的敌人,并未带来预期的畅快,反而像是陷入更浓的迷雾。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内侍推门而入,低声地通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萧衍有些意外,转过身,“宣。”
沈清晏缓步而入,依旧是那个端庄大气的模样。
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与忧戚。
她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皇后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萧衍语气淡淡的。
沈清晏并未起身,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恳切,“陛下,臣妾听闻……西苑苏氏,即将行刑。”
萧衍一蹙,“嗯,她罪有应得。”
“臣妾明白。”沈清晏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跪下,语气带着一种悲悯,“苏氏罪孽深重,陛下处置,臣妾不敢置喙。只是……念在她终究侍奉陛下多年,也曾有过情分。”
“如今,陛下准其家人收殓,已是天恩浩荡。臣妾身为六宫之主,未能及早察觉规劝,致有今日,亦有失职之处。”
她微微一顿,声音更恳切了几分,“臣妾想……在她临去之前,以中宫之尊,亲自去送她一程。一来,是全了这些年的姐妹名分;二来,亦是代陛下施恩,彰显天家仁德。”
“让后宫众人都知晓,即便获罪,陛下亦念旧情,不至令其孤零零上路,寒了人心。望陛下允准。”
萧衍审视着皇后,心里暗暗思量着那番话。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
既全了规矩,又彰显了仁德,也是符合她一贯的贤良形象。
他心中正烦闷着,便也无心在细枝末节上过多纠结,挥了挥手,“准了,你去吧,莫要耽搁太久。”
“臣妾谢陛下恩典。”沈清晏深深一拜,起身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退出养心殿,没有坐凤辇,只带了书砚和书芸,脚步沉稳地走向西苑。
看守的侍卫见皇后亲至,连忙跪地行礼,打开紧闭的宫门。
殿内比往日更沉闷,空气中仿佛都凝固着绝望的气息。
那根冰冷的横梁下,绣墩静置地上,白绫已然悬好,静待着女人的脖颈。
苏月窈独自站在白绫前,背对着门口,不哭不闹,身影单薄。
她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只是哑声问道,“是来送我上路的么?”
“是本宫。”沈清晏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苏月窈猛地转过身,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随即化为讥诮的冷笑,“皇后娘娘?呵……竟劳动您的大驾,来送我这一程,是来看我笑话?还是来彰显您的贤良?”
沈清晏并未动怒,只是对身后淡淡道,“你们去外面候着,没有本宫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书砚书芸带着其他宫人侍卫们躬身退下,并细心地将殿门合上,守在外面。
殿内只剩下沈清晏与苏月窈二人。
“月窈,你如今还是不明白我的苦心。”沈清晏叹了口气,并没有自称本宫了。
苏月窈讥笑一声,坐在那个绣墩上,抬头仰望着垂下的白绫,“苦心?我只知道你最喜欢摆出那副假惺惺的嘴脸,人前从来都是贤德的样子,人后却是处处为难我。”
“我从未为难过你。”沈清晏走近,轻声说着。
“那你为何自打王府便不许我争宠?偏偏谁都可以,就是看不惯我?”苏月窈越说越憋屈,竟径直站起身来,双手握得紧紧的。
“月窈,”沈清晏何尝不是委屈,一派苦心全然被误解了,“我只是不想看你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苏月窈大笑出声,泪水却流了下来,“我为人妾室,不争宠还能如何?”
“你知道的,你入府前我找过你,我可以帮你反悔。”
“我不反悔!我爱他,我就心甘情愿做他的妾!”
“所以我才说你是误入歧途!”沈清晏强行拉住她的胳膊,一脸痛心,“月窈,他不是什么良人。”
苏月窈怔愣了一下,随即垂下头,露出一丝苦笑,“说得好像,这世间……真有良人似的……”
“月窈,这世道男子多薄情,你我都明白,可你本有大好的前程啊。”沈清晏拉她走到榻边,坐下,“你随便嫁去哪户人家做正妻,凭你的家世都不会受委屈的,可你偏偏入了皇家……”
“前程?委屈?”苏月窈抬起头,看向破败的窗户,“嫁到谁家对我来说都是委屈,哪里算得上什么前程……还不如去皇家斗上一番,也好过在权贵的后宅里蹉跎岁月。”
沈清晏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月窈倒是不介意跟她说说真心话了,自顾自地开口,“爹娘是说过我可以不嫁人,可你我都明白,女子到了年龄不嫁人,又能有什么出路?难道还能像男子一般考取功名?”
沈清晏闻听此言,内心也是百感交集,“我理解你,所以更不愿你错把一颗真心交付给他。”
“你看,就连你也知道,我对他是真心的……”苏月窈转过头,看向她,“我看错人了,我早已明白,可一切都晚了,你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的吗?”
沈清晏一步步走向绣墩,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悬着的白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月窈,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
苏月窈警惕地看着她,疑惑不语。
沈清晏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个极其小巧青瓷药瓶,倒出一粒丹药,塞入苏月窈的手中。
她的动作极快,被袖摆遮掩得严严实实。
“此药服下,半个时辰内,气息全无,脉息断绝,与死人无异。八个时辰后,会自然苏醒。”沈清晏的声音低而清晰,语速极快。
“陛下已准你家人收殓尸身,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苏月窈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她,“你……你为什么?你就不怕……”
“我没什么怕的。”沈清晏打断她,目光沉静如水,“本宫只是觉得,事情蹊跷,你更不该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但陛下旨意已下,无人能改。这是本宫唯一能为你做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记住,醒来之后,世间再无苏月窈。”
“忘掉前尘往事,远远地离开京城,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试图联系任何人。否则,下次,谁也救不了你。”
说完,她便故意往门边走了几步。
“你父亲虽御下不严,可他是真英雄,本宫会安排人在流放路上好好照顾他;你的孩子们,本宫也会好好对待,不会交到任何人的手上;你母亲病弱,我已经让家里请了名医,日后也会好好照料……你,就放心地走吧。”
沈清晏刻意扬声,外面的人听到也只会觉得是皇后在“送别”苏氏。
但只有苏月窈,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
苏月窈握着那颗小小的丹药,如同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
而是无法言说的震惊,与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看着苏月窈那依旧端庄平静的样子,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极其艰难的两个字,“……谢谢……”
沈清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外,她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与威严,“苏氏,你好自为之,上路吧。”
说完,她便继续向前走着,阳光照在她的凤袍上,格外的庄严肃穆。
她带着书砚书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月窈看着沈清晏离去的背影,眼中情绪翻腾,最终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趁着外面的宫人还在跪送皇后,深吸一口气,看也不看便把手中的东西吞了下去。
药丸极小,入口并无甚味道。
随后,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甚至扯平了旧衣上的褶皱。
目光再次投向那悬着的白绫时,已是一片平静。
她搬过绣墩,站了上去,缓缓将脖颈套入那条白绫。
她最后望向宫门的方向,似乎要穿透重重宫墙,来到更远的地方。
终究是来不及了,孩子们终究没能赶来见她这“最后一面”。
也好。
他们还那样小,若真来了,只会记得母亲悬梁自尽的惨状,徒增惊惧罢了。
就让他们以为母亲是真的死了吧,痛过一场,也好过一生都活在这阴影里。
只是经此一别,再见……怕是再无可能了。
只是到死,都没能离开,这囚禁了她最好年华的后宅。
从王府,到深宫……终于,永别了。
她猛地蹬开了脚下的绣墩。
沉重的声响传来,她的身体在空中挣扎了一阵,便渐渐静止下来。
院外的侍卫听到动静,互相看了一眼,并未立刻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确认苏氏已然“气绝”,身体冰凉,脉息全无。
他们依照旨意,将其“尸身”用一卷白布轻轻覆盖,抬出了西苑,送往宫外等候的苏家老仆处。
消息很快回禀到养心殿和后宫各处。
罪嫔苏氏,已自缢身亡。
养心殿内,萧衍闻报,沉默了良久,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锦华宫中,赵玉儿得到消息,抚着小腹,久久无言,心中是五味杂陈。
都说自古君王多薄幸,当年如何宠爱得高高捧起,如今便是如何厌弃得连体面都不肯给。
一柄鸾钗,价值几何,讨得君心欢悦便是唾手可得。
一口薄棺,贱价几何,惹得圣心厌弃只能白布裹尸。
眼见得她昔日得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命在她手里比草芥还脆弱。
如今……
罢了,她又有什么资格能悲叹他人凄苦,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
只盼得保全性命,守住一颗心,再不能踏苏氏的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