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死苏氏一门并严查宁安侯府余党的旨意,毫无征兆地骤然颁下。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京城轰然炸响,震得黎民百姓目瞪口呆,权贵世家人人自危。
清晨的宁静,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
一队队身着玄甲、腰佩弯刀的潜龙卫,面色冷硬,分作数股,直扑早已门庭冷落的宁安侯府。
甚至有几骑直奔京畿大营方向,显然,是去控制与苏家关系密切的旧部将领的。
“圣旨到!”
尖利的宣旨声,划破宁安侯府内死寂的气氛。
沉重的大门被暴力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府内仅剩的几个仆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了一地,抖如筛糠。
一行人马直扑正堂,却见昔日威名赫赫的镇国公,如今的宁安侯苏铮,早已褪去戎装,换上了一身略显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侯爵常服,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
他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案几上,空空如也,唯有一壶清茶,尚有余温。
“苏铮接旨!”传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刺得众人心慌。
苏铮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撩袍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却清晰,“罪臣苏铮,恭听圣谕。”
太监展开明黄圣旨,厉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嫔苏氏,不思悔改,勾结逆党,诅咒龙裔,图谋不轨,罪证确凿,赐白绫!”
“宁安侯苏铮,教女无方,纵容部属,其女更是犯下谋逆大罪,着即夺宁安侯虚爵,褫夺所有封赏,阖府查抄,一应人等,下狱候审!钦此!”
“臣……领旨谢恩。”苏铮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久久未起。
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潜龙卫疾步上前,就要将他拖走并查抄府邸。
“且慢!”苏铮忽然抬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残存的的威严。
他艰难地站起身,径直走向堂后供奉着祖先牌位的祠堂。
潜龙卫欲阻拦,传旨太监却眯了眯眼,微微摇头。
他也想看看,这穷途末路的老侯爷,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祠堂内香烟袅袅,牌位森然。
苏铮走上前,从最上方极其郑重地请下两个以明黄绸缎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捧着它们,一步步走回正堂。
他将此物郑重地放在案几上,缓缓解开绸缎。
顿时,两道黝黑沉凝、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券显露了出来。
上面铭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最下方刻着鲜红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宝印。
传旨太监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
潜龙卫们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敬畏之色。
丹书铁券!
而且是两道!
堂内瞬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苏铮抚摸着那冰冷坚硬的铁券,声音沉缓而苍凉,“这一道,是太祖皇帝开国之初,赐予我苏家先祖,表彰其随龙之功。”
他顿了顿,手指移向另一道,“这一道,是先帝爷在位时,因老夫当年平定羌乱,略有微功,特赐的,以表天恩。”
他抬起眼,看向那脸色变幻不定的传旨太监,“丹书铁券,见券如见君。罪臣不敢以此,抵赖谋逆大罪,但……请公公将此二券,呈于御前。罪臣愿以先祖余荫与先帝恩赏,只换取两人的恩护。”
传旨太监喉咙发干,声音都有些变调,“……换取何人?”
苏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是彻骨的悲凉与决绝,“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她犯下滔天大罪,死不足惜。”
“但罪臣发妻,自从上次得知小女获罪,便一病不起了,与此事毫无干系。恳请陛下念在她一无所知、病弱无依的份上,饶她一命。”
“此外……罪臣那不成器的女儿苏氏,虽罪该万死,但求陛下……赐她一个全尸,留她……留她一具完整的尸身入土,莫要让她死后……再受折辱。”
谋逆之罪,是要曝尸鞭打于众的,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用两道价值连城、足以在关键时刻保住整个家族性命的丹书铁券,只换两个女人的恩护。
一个病弱老妻的活路,一个孤苦罪女的全尸。
潜龙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传旨太监盯着那两道,象征着无上荣光与特权的铁券,半晌,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咱家……咱家这就将……侯爷之意,及此二券,呈报陛下定夺!”
他小心翼翼地亲手捧起那两道沉甸甸、冰凉的铁券,仿佛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快步冲出府门,翻身上马,疾驰向皇宫。
…………
养心殿内,萧衍看着被崔来喜小心翼翼捧到御案上的两道丹书铁券,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自然是认得的!
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皇家宗祠内也有记载。
先帝赐予苏铮的那一道,他更是亲眼见过,这做不得假。
“他真是如此说的?”萧衍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千真万确!”崔来喜身旁的传旨太监伏在地上,冷汗涔涔,“宁安侯……苏铮愿以二券,只换其病妻活命,及其女……留全尸。”
“呵……”萧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伸手敲了敲它。
丹书铁券,尤其是太祖所赐的那道,意义非凡。
开国铁券,卿恕九死,子孙免三死。
苏铮只拿它保发妻,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可苏铮能只这样请求,他却不得不额外“宽恕”一二,不然就是无视了太祖皇帝的恩赐。
若强行无视,必遭非议,肯定会说他萧衍不敬祖宗,不念先帝恩德。
苏铮的发妻母家世代勋贵,算起来她母家与其他世家之间也算是都有姻亲的。
如若强行赐死她,恐怕世家勋贵们会有不满。
更何况,苏铮所求,并不过分。
一个病弱老妇,一个已死的罪女全尸,于他的帝王威严无损,反而能彰显他的“仁德”与“念旧”。
沉默良久,萧衍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厌烦,“准了。苏氏,留全尸,准其家人收殓。”
“苏铮之妻,既与此案无涉,又病弱无依,着即释放,拨一所小院居住,按月供给,直至终老。至于苏铮……”
他眼中寒光一闪,“看在他先祖从龙之功的份上,朕再额外宽恕于他,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夺其一切爵禄功名,流放岭南,永世不得返京。其麾下涉案将领,一干逆党,严惩不贷!”
“奴才遵旨!”太监松了口气,连忙叩首。
“至于这两道铁券……”萧衍厌恶地瞥了一眼那黝黑的铁块,“收入内库,封存!”
从此,苏家与皇室那点最后的香火情,连同这护身符,彻底地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