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敲过第三响时,锦华宫的烛火仍燃着。
太医们轮番上阵,施针、灌药、推拿……几乎是使尽了毕生的医术,额上、发间皆是冷汗涔涔。
萧衍始终未曾离开,枯坐在她身边,守在榻前。
紧握着赵玉儿冰凉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她毫无生气的脸,仿佛眨眼间她便要离开自己似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着。
终于,在天色将亮之际,榻上的人儿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模糊的气音。
“醒了!昭仪娘娘醒了!”守在一旁的太医们如释重负,太医令的声音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连忙示意梨霜递上早已备好的温参汤。
萧衍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抢过梨霜手中的瓷盏,小心翼翼又极其笨拙地,亲自将参汤一点点喂入她的口中。
他的手因长时间的紧绷,而有些微微发抖,眼神里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
“玉儿……玉儿……”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一遍遍低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在确认她是真的回来了。
剧痛后的虚脱让她浑身无力,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张,充溢着焦虑与憔悴的面容。
她怔了怔,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
那碗燕窝,撕心裂肺的痛楚,无尽的黑暗……
还有……这只始终紧紧攥着她的手。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陛下……”她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臣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胡说!”萧衍打断她,语气急切,“朕在呢,朕绝不会让你有事!”
他放下瓷盏,俯下身搂抱住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是朕不好……是朕被蒙蔽,让你受了这般苦楚……朕……朕以后再也不会疑你,再也不会让你独自承受这些……”
这番话,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与悔意。
连日来的猜忌、疏远,在这生死一线的冲击下,显得如此可笑与不堪一击。
他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位置。
什么贞洁,什么情郎,什么孽种……
失去她的恐惧,远胜于一切捕风捉影的疑虑。
赵玉儿望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惜与承诺,心中百感交集。
委屈和恐惧倒是有,可半分感动也没觉得。
甚至……有点可笑。
可她只能轻轻摇了摇头,虚弱道,“不怪陛下……是臣妾福薄……”
“不许再说这种话!”萧衍语气郑重,音量陡然拔高,“你的福气朕给你,从今日起,朕会亲自守着你,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跟孩子分毫!”
他当真如此做了。
接下来的三日,萧衍罢朝,所有政务皆移至颐华宫偏殿处理,闲暇时间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赵玉儿身旁。
不仅亲自过问汤药膳食,甚至不顾宫规礼法,夜间也歇在寝殿外间的榻上,以便随时照应她。
这三日,萧衍几乎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愈发熟练地喂她喝药,为她读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话本子,絮絮地说好些话,多是回忆他们之间温馨的片段,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可能引起不快的猜疑。
赵玉儿则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露出极淡的笑容,似是在鼓励他。身体也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竟也恢复得比预想中更快些。
在萧衍看来,他们彼此的心结,在这份失而复得后,近乎笨拙的呵护与陪伴中,似乎真的悄然消融了许多。
然而,颐华宫外的前朝后宫,却因皇帝这破天荒的“罢朝三日”而掀起了滔天巨浪。
前朝的文武百官,初闻宫中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谋害的还是怀有龙裔的妃嫔时,无不震惊哗然,纷纷上奏要求严查元凶,以正国法。
但紧接着,皇帝为照顾纯昭仪竟至罢朝的消息传来,这种震惊便迅速转化为强烈的不满与忧虑。奏疏的风向悄然转变。
“陛下!祖宗家法,社稷为重!岂可因一后宫妃嫔而废弛朝政啊?!”
“三日不朝,旷古罕有!此乃昏君之兆啊!”
“那纯昭仪究竟是何等狐媚,竟能蛊惑圣心至此!”
“先是端午风波,随后又惹来这等祸事,如今竟致君王不朝,实乃祸水啊,妖妃!”
“妖妃”之名,悄然在朝野上下流传开来。
一时间,群情激愤,仿佛所有过错,皆系于那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女子一身。
这些议论,自然通过重重渠道,传入了尚在颐华宫照料嫔妃的萧衍耳中。
他面色阴沉,却碍于赵玉儿病情初稳,不愿在此时发作,只得强压怒火。
消息也同时传到了楚府。
楚奚纥初听到赵玉儿被害之时,是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杀”进宫里去;随后听到心腹传话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心里是又急又气。
如今听闻朝中非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妖妃”的污名一旦坐实,对赵玉儿而言将会是灭顶之灾。
即便此次侥幸生还,日后也必为世人所不容,皇帝的恩宠又能维持几时?
不行,他绝不能坐视不管。
然而,他却不能直接为赵玉儿辩白,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坐实关于他们“有私”的猜测。
他必须找到一个更巧妙、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次日,几位进谏最激烈的御史联名上奏,痛陈“女色祸国”,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即刻临朝,并“清君侧,振朝纲”,暗指应处置纯昭仪。
萧衍在偏殿看到这份奏折时,气得当场将其撕得粉碎,丢了出去,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驳斥他们。
恰在这时,他的目光落至楚奚纥的那封奏疏上。
折子里字字恳切,正恳请陛下允他出面斡旋,劝服朝中众臣。
萧衍将奏疏细细读罢,唇角微扬,当即朱批应允。
第二日清晨,百官接旨入宫,却不见皇帝,唯见楚奚纥站在台阶之上。
他并未直接提及纯昭仪,而是面向众臣,神色沉静,语气听着平和,却含着说不出的威慑,“诸位同僚,所言或许有其道理。然则,陛下罢朝,果真仅为儿女私情乎?”
他目光扫过全场,见众人注意力被吸引,才缓缓继续道,“宫中投毒,谋害皇嗣,此非家事,实乃国事。其背后主使,其狠毒用心,岂是寻常后宫争风吃醋可比?”
“陛下震怒之余,亲自坐镇宫中,严查此案,震慑宵小,安定宫内,此正是陛下重视国本、维护朝纲之体现!如何能简单斥之为‘沉溺女色’?”
他这番话,巧妙地将皇帝的行为拔高到了“维护国本、震慑不法”的政治高度,瞬间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至于纯昭仪娘娘,身受剧毒,龙胎临险,乃此次罪行的最大受害者。”
“我等身为臣子,不思体恤陛下伤子之痛、昭仪娘娘忧惧之心,反以‘妖妃’之名苛责一弱质受害者,岂是忠君爱国之道?”
“若让那幕后真凶得知,朝中因陛下重视此案而如此非议,岂不正中其下怀,笑我朝臣不识大体,自乱阵脚?”
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既维护了帝王的颜面,又暗中为纯昭仪解了围,将矛头重新引向了那未知的凶手。
不少原本激愤的大臣闻言,渐渐冷静下来,细想之下,觉得楚奚纥所言确有道理。
陛下罢朝查案,虽有些过,但情有可原。
一味攻击一个受害的妃嫔,确实有失为人臣子的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