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一脚踹开殿门时,里面的惨状让他骤然愣住。
一股浓厚的闷腐霉味儿混着汤药的酸苦扑面而来,掩盖不住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殿内幽暗昏沉,他几乎认不出来,这曾是他和赵玉儿日夜相守的地方。
他几乎一眼就锁定了那张床榻,脏污的被褥下,隆起的身形竟如此的单薄。
他大步冲过去,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明显,震得角落里伏跪的太医们浑身一颤,头低埋着几乎要嵌入地缝。
“玉儿!”萧衍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猛地转头扫向身后的太医,“还愣着做什么!快滚过来!”
榻上的人似乎被这声响惊醒了,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挣扎着,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茫然地望了一眼又闭上了,不知看到了什么。
只是干裂的嘴唇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医们跪在床榻边上,太医令正畏畏缩缩地诊脉,还有一个正擦着汗去施针,其余的聚在一旁,小声地讨论药方。
萧衍紧握着赵玉儿瘦削而冰凉的手,看向一边的元宝,那孩子比玉儿还小上几岁,却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谁干的?”他强压怒火,声音压得极低,宽大的袖袍下,拳头攥得死紧,唯恐惊扰了昏睡的赵玉儿。
崔来喜叩头应下,便出去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崔来喜大声的呵斥、侍卫们的吵嚷,以及女子伤心的哭喊。
萧衍正焦急地望着赵玉儿,闻声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不一会儿,崔来喜便连跌带撞地,引着两名宫女进到了殿内。
是梨霜和晴雪,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头发上和衣服上沾满了枯枝碎叶,脸上手臂上还带着几道明显的擦伤。
一进门,见到皇上便跪伏在地,泣不成声。
梨霜抽噎着回话,说是这一个多月来,侍卫们在门口多次阻挠,不准她们请太医为主子诊治。
元宝为了冲出去给主子请太医,被侍卫们毒打了一顿,已是奄奄一息。
漱玉台之前留存的药材,也早已用尽,主子的病日益加重,这几天已经连睁眼都很少了。
万般无奈下,她们二人今日只得偷偷翻墙出去,想前往太医院求救,不料半道上却被侍卫们发觉,刚刚才给拖拽着押了回来。
那几个先前还凶神恶煞的侍卫们,此刻都面无血色,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门槛外,大声哭喊着求饶。
萧衍缓缓起身,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冷冷地盯着门外那几个抖得如筛糠般的身影。
殿内的气氛凝滞得让人窒息,几位太医却忽然神色大变,慌忙跪伏在地上。
“皇上,求皇上和其余人等,先行去暖阁等候,婕妤小主的病,需要医女前来细探一番。”太医令此时已是满额头的冷汗,急的不行。
萧衍本来想在这,守在赵玉儿的身边。
却又担心自己留在这,反而会让医女紧张,耽误了诊治。只得起身,带着众人去到暖阁等候。
暖阁里,萧衍坐在上首的檀木椅中,面色阴沉得吓人。
赵玉儿苍白的脸、被褥上的血迹不断在眼前浮现,搅得他心绪纷乱,掌心里沁出了一层冷汗。
崔来喜垂首屏息,静立在一侧,心里也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打鼓。
皇上这是对赵玉儿……又上心了?
下首的地上,跪着的是宫门口的侍卫们,头都低垂着,无一人敢出声。
“说,是何人指使,为何不让纯婕妤请太医?”萧衍一把将桌上的瓷瓶扫到了地上,碎片在侍卫们的面前炸得四散开来。
他们吓得浑身颤抖,却仍不开口,大有一副准备好就死的姿态。
萧衍刚想开口,却被暖阁的开门声打断了。
一名医女踉跄着进来,双手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似乎还用帕子捧着一团模糊的血肉。
她面色惨白,眼中尽是惊惶,身后随着的几位太医们,也皆是面色凝重。
行至暖阁中央,便扑通一下全都跪倒了,医女颤声禀奏,“皇上明鉴……小主并非假孕,实是被药物掩盖住了症状,又兼禁足后调养不善,这才……这才致使龙胎滞留在腹中……直至今日方才彻底落下……”
话音刚落,她已伏地不起,整个暖阁陷入一片死寂,只余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
“什么?!”萧衍猛地站起,瞪大了双眼,看向帕子上……那一团小小的“血块”。
不,这是玉儿和他的孩子!
他竟愚蠢至此,害得玉儿蒙屈,还害得孩儿不得安息。
他颤抖着手,指着帕子,却又突然跌坐在椅子里。
恍惚间,脸上好像划过几道凉凉的感觉。
他伸手抹了一下,居然是泪。
他怎么有脸落泪,玉儿和孩子被他抛弃至今,他怎么好意思流泪。
“查…给朕查!”萧衍沉息了片刻,几乎是怒吼着,“朕的嫔妃,朕的太医院,何时轮到你们这些狗奴才做主?到底是谁的手,伸了那么长?又是谁,害了朕的孩儿?”
萧衍踉跄着,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帕子前,颤颤巍巍地托起那小小的一团。
“崔来喜……命人安葬好朕的孩子,让僧人诵经超度,让孩儿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他轻轻摸了一下,它还那么小,几乎看不出来是孩子的模样。
“皇上,龙胎还没满月,恐怕……”崔来喜犹豫着,终还是闭眼跪了下去,“按理说是不能上玉碟,按照皇嗣的规制安葬啊……”
萧衍捧着那团血肉,红着眼,“它是朕的孩子!入不了皇嗣陵墓,就埋在朕的皇陵旁边!”
“皇上,三思啊!”崔来喜一头磕了下去,暖阁里的宫人和太医们也都磕头应声。
“谁再多言,朕就砍了他给孩儿陪葬!”萧衍此刻全然失去了理智,他看着这团血肉,就想到了自己。
他猜忌赵玉儿,才没有查清便草草将她禁足了事,连带着这个孩儿也蒙受冤屈。
就像先帝当年一般,就因为猜忌母妃,连带着他也跟着不被重视宠爱,以至于自己的童年蒙受苦难和屈辱。
他极其厌恶先帝这样不公的做法,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会这样。
亲手伤害了像母妃一样的女子,又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儿。
萧衍不顾手上的脏污,伸手撕扯下龙袍的一角,仔细地将“孩儿”包裹好,郑重地放在崔来喜的手上。
崔来喜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让手停止颤抖,稳稳地接过,高高地捧在手里。
“朕说了,好好安葬孩儿。”萧衍红着眼眶,最后看了一眼崔来喜手中的“孩儿”,站起身。
“这些侍卫,全都拉去刑部严刑拷问,都吐干净了,就全都五马分尸!”
“皇上……”一个侍卫听了此话,在极度的恐惧中失声叫了出来,似乎想辩解些什么。
跪在他身旁的人见他要开口,忙拔刀刺过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便也自刎了。
御前侍卫们急忙控制住余下的人,解了他们的佩刀。
“好好好,朕竟不知,朕的亲信侍卫里面,居然也出了叛徒。”萧衍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气得笑了出来,却让人看着更心惊了,“传楚奚纥去养心殿等朕,朕倒要好好查查,这宫中究竟是谁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连朕身边都能安插进人。”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都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
他不再看那些侍卫们,转而看向旁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太医们,“还愣着干什么?若纯婕妤有半点差池,你们整个太医院也别活了!”
太医们连滚带爬地出了暖阁,哆嗦着去抓药救治。
萧衍这才重新回到赵玉儿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几缕碎发。
方才面对那些侍卫时的震怒已然褪去,只剩下深深的心疼和懊悔,声音低哑着,“玉儿,朕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