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盯着案头,摞得越来越高的折子,全是些互相抵牾的说法,看得他眉头拧得都快能夹死只苍蝇了。
他只觉身处迷障,满眼都是如乱麻一般的线索,可偏偏寻不到线头。
贤妃是嫌疑最重,可旁人的牵连,让他难下决断。
这般混沌倒叫他心头火起,太阳穴突突地疼,额上的青筋都隐隐跳了起来。
这时,颐华宫传来消息,说纯昭仪身体好些了,能有些精气神坐起来了。
萧衍大喜过望,立刻起身前去探看。
赵玉儿靠在软枕上,脸色还是苍白,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
见皇上过来了,她挣扎着想起身行礼,被萧衍轻轻按住了。
“不必多礼,好生躺着。”萧衍大步走来,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语气是这些天里少有的温和。
赵玉儿垂眸,声音里透着虚弱,“臣妾没用,让陛下担心了……只是近来总听说宫里不太平,陛下为查案劳心劳力,臣妾心里实在不安……”说着,眼角有些微微发红。
萧衍心中一软,安慰道,“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玉儿你一个公道。”
赵玉儿抬起头,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陛下,臣妾相信您。只是……听说有些流言牵扯到贤妃姐姐,还有其他姐妹们……”
“贤妃姐姐素日待臣妾亲厚,平日里常关心臣妾的起居……许是下人们胡说,陛下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后宫原该和和气气的,若为着些没影的话伤了情分,倒教旁人看了笑话。”
她说着,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时,烫得他心头一跳。
“玉儿,你总是心善。”他轻叹口气,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在脸颊上的发丝。
赵玉儿将脸靠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臣妾只是怕陛下劳心。昨夜里听值夜的太监说,内务府在彻查各宫的采买账目,连贤妃姐姐宫里的掌事嬷嬷都被叫去问话了……”
她声音渐低,“若因臣妾这点小事,惹得宫里乱糟糟的,臣妾便是死了,也难安啊。”
赵玉儿这话说得十分巧妙。
流言也有说,此事是她为了博宠不成、自导自演的,可她竟连半句都没想着为自己开脱,反倒是急着替别人说话。
赵玉儿此举,既显得自己大度善良,又抹去了萧衍心中,对她日渐显露的些许疑虑。
而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了萧衍的心尖上。
他想起登基那日,贤妃的父亲在朝堂上,曾公然质疑过他的新政。
不仅如此,其虽身为工部尚书,位高权重,却在宫宴上替他挡底下御史敬的酒……
当时已觉得不悦,如今想来,处处都是僭越。
此刻看着榻上的赵玉儿,人影单薄,眉尖微蹙的模样;再想想贤妃平日里,在人前的温和娴静持重。
他忽然觉得贤妃那温婉之下,或许藏着他从未看透过的城府。
心中不禁对贤妃的疑窦,又深了一层。
是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流言四起?
是不是有人做贼心虚,意图搅乱局面?
与此同时,沈清晏在坤宁宫也没闲着。
她借着整顿宫规、安抚人心的名义,特意召见了贤妃。
“贤妃妹妹近日辛苦了,宫里多事,陛下心情不好,妹妹还要协助本宫打理宫务,实在不易。”沈清晏语气温和,像是在闲话家常似的。
柳清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依旧温婉地笑着,恭敬地回道,“皇后娘娘言重了,这是臣妾分内的事。”
沈清晏瞧着她的神色,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说:“只是这投毒一案闹得人心惶惶,连妹妹的瑶光殿里,也多了不少流言蜚语呢。本宫听了,很为妹妹不平。”
“妹妹素来贤德,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对吗?”沈清晏将身子向前探去些许,别有深意地笑问。
柳清卿在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和一丝委屈,“多谢娘娘体恤。清者自清,臣妾相信陛下,也相信娘娘,一定会明察秋毫。”
沈清晏闻言,含着笑垂眸,只得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妹妹宫中人手杂,难免有疏漏……”
她搭眼看去,见贤妃依旧含着笑,端着茶盏的手却用力到发白,这才继续开口。
“依本宫看,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妹妹不妨把自己宫里的人员名册再仔细梳理一遍,若有行为不端、来历不明的,还是早点清退为好,免得授人以柄,也省得陛下……多心。”
“妹妹说,是吗?”
这话表面上是建议,实则是敲打和施压。
柳清卿心中一凛,她知道,皇后这是在逼着她自清门户呢。
不仅如此,还是在暗中试探着自己。
她连忙躬身,深吸一口气,“娘娘提点的是,臣妾回去就仔细核查,绝不会容许有任何害群之马,留在这瑶光殿里。”
沈清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从皇后的宫中出来,柳清卿只觉得后背微微发凉。
皇后这手棋落得又急又险,偏生皇上近来对她愈发多疑,连带着内务府的查探,也跟疯狗似的紧咬着她不放。
这还不仅仅只是简单的压力,那是在她脖颈上架了把钝刀,明明没见血,却能感觉到皮肉正被一寸寸割开。
再不想法儿撕开这张网,怕是不等天明,便要被这满宫的算计,算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了。
……………
知柏前来回话时,楚奚纥正坐在临街茶肆的二楼,自宫中心腹递来的密信在桌上摊开。
上面不过几行蝇头小楷,却让他嘴角牵起抹极淡的笑。
贤妃近来向宫外递牌子的次数越发频繁,近来又是夜夜难寐,就连皇后娘娘都特地传见敲打了她一番。
这火候算得正好。
贤妃若肯安分些,或许还能在这盘棋里多撑些时候;偏她总想着借势往上爬,却忘了爬得越高,底下盯着的眼睛就越多。
人在绝境时要么慌不择路,要么狗急跳墙。
他要做的,不过是在墙根下,再抽走半块砖。
譬如让她疑心,身边哪个内侍走漏了风声;又或是,让她误以为某份罪证已落入敌手……
人人面上都堆着笑,心底各藏着一把刀。
他算准了贤妃的软肋,算准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势力,唯独没算到,自己此刻竟生出几分看戏的闲心。
看那深宫里的人,如何在猜忌与恐惧里打转;看这盘棋,最终落子何处。
毕竟这宫里的胜负,从来都不止是后妃间的荣宠,牵连的又何止是一人的荣辱。
怕是,连朝堂上的格局,都要跟着翻覆。
他端起茶盏时,茶水已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