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身子,压低声音禀报道。
“回娘娘,今儿个在御花园里,徐小主、吕小主和卫小主确实只是赏花说笑,说的也多是花啊景啊,还有问候娘娘您的话,奴才离得近,听得真切,并无什么不妥。”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可后来……后来三位主子似乎嫌宫人们在旁碍事,便将随侍的人都遣得远了些,奴才……奴才怕被发觉,只好跟着退下,只能远远瞧着。”
“她们说话声音压得低,奴才实在听不真切,只隐约见两位小主说得热闹,卫小主多是听着,偶尔点头应和几句……再具体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元宝说了一大堆,实在是口干舌燥,赵玉儿见状,便让梨霜给他沏了一盏茶。
元宝接过咕嘟咕嘟喝了好一气,这才继续回禀,“奴才刚刚回来时,也悄悄问了杏儿,杏儿也是那么说。”
赵玉儿闻言,心下顿时了然。
遣退宫人后,徐、吕二人必定是说了什么,青禾是有所隐瞒的了。
“那你没有跟着卫小主回来,又跑去哪儿了?你去打探什么消息了?”梨霜见他御花园里没听到什么,又有些心急,忙悄声追问道。
元宝一拍额头,忙向主子作了一揖,“回娘娘,奴才……奴才一直暗中跟着徐采女和吕采女。”
“她们从御花园回去后,先各自回了住处,但戌时三刻左右,又先后去了……去了瑶光殿,在贤妃娘娘那里,待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瑶光殿!
赵玉儿闻言瞳孔微缩,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
果然与贤妃脱不了干系!
“可探听到她们说了什么?”她忙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扬高了一些。
元宝的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头垂得更低了,“娘娘恕罪,瑶光殿看守的太监比别处森严些,贤妃娘娘寝殿周围更是……奴才实在无法靠近,只能在远处瞧着她们进去、出来。不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奴才瞧着吕采女出来时,脸色似乎不太好,脚步也有些匆忙;倒是徐采女,看着……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虽然没听到具体内容,但元宝观察到的细节,已经足够让赵玉儿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徐、吕二人这边见过青禾后,晚些时候便去了瑶光殿密谈,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而两人出来时不同的神态,更显示了谈话的内容或许并不那么愉快。
或者说,贤妃给她们交代的事情,最起码让吕采女感到了压力。
赵玉儿静默半晌,略一颔首,“嗯,晓得了。这趟差事,你办得很好,辛苦了,下去早些歇着吧。”
元宝听得“妥当”二字,心头一松,脸上顿时漾起抑制不住的喜色,仿佛得了天大的褒奖。
他连忙“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声音都带着雀跃,“嗻!谢娘娘,奴才告退!”
说完,他躬着身子,轻快又小心地退出了殿门。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梨霜有些担忧地,看着赵玉儿略显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
赵玉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夜风裹挟着燥热吹入,拂动了她鬓角的碎发。
她望着瑶光殿的方向,目光有些冰冷。
贤妃……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这次,是利用徐、吕二人挑拨青禾。
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手段?
“说起来,青禾自正式封位之后,还未侍寝过吧?”赵玉儿转过身,突然没由头地问了一句,让梨霜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呢,娘娘……”梨霜虽不解,却仍答复着,“低位嫔妃若是头一回侍寝,依着规矩,也该在侍寝后的第二日,向皇后娘娘行大礼谢恩后,再向主位娘娘谢恩呢。”
赵玉儿听罢,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
“梨霜,”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明日……去请太医令来一趟,就说……本宫今日偶感风寒,身子有些不适。”
梨霜一愣,随即恍然,“娘娘是想……”
“总要有个由头,让皇上过来,去看看青禾。”赵玉儿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波澜。
“有些好处,须得让她明白,只有谁才能真正给予……”
梨霜了然,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明日便去安排。”
赵玉儿微微颔首,关上了窗子,向寝殿内走去,“有些话,不能再让她闷在心里了。”
……………………
而就在青禾离开玉照殿不久,一个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太监服的身影,从颐华宫墙角的阴影处,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
张望着四下无人,便从一处隐秘的狗洞里爬了出去,沿着偏僻荒径一路小跑着,直奔瑶光殿后角门。
瑶光殿内,烛火通明,熏香袅袅。
贤妃端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账册,是她分管的宫中采买用度账目。
她一手执笔,在条目上偶尔缓缓划过;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只小巧的素白茶盏,凑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盏中是新贡的龙井,汤色清亮,入口有股子清冽的甘香。
打算盘管账目,并不是只有沈清晏才会的,她柳清卿照样可以,而且毫不逊色。
她并不是只会那些子,吟诗抚琴、附庸风雅的闲事,当她还在闺阁里时,便跟着母亲一点点学起来。
原本是为了,出阁后能在夫家站稳脚跟,做好一位当家主母,谁料……
既入了王府,王府里又有一位妥当的王妃,她便只好藏拙,让自己“病”起来。
这一病,便是十年。
或许是王府里的女人们,都可怜她体弱多病,一朝能怀胎实属不易;又或者觉得,她这个病秧子,也生不出什么健康的孩子出来……
谁都不忍,或者是,不屑加害于她。
这十年里,她“病”出来了一个皇子,还为家里“病”出个贤妃的位分。
如今,她终于能够施展开,她自幼习得的本事,好好理一番皇家的账目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跪在案前不远处的空地上,压着嗓子,将颐华宫那边的动静,一五一十地禀报上来。
卫采女从御花园回来后面色如何沉郁,晚膳时纯昭仪又如何问起,她又如何含糊其辞,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隔阂……
柳清卿听着,神色未变,只是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顿住。
待到小太监说完,她才缓缓地,将盏中剩余的茶汤饮尽,嘴角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本宫就说么,”她开口,声音平缓,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慵懒。
“人心这东西,最是经不起琢磨。一旦起了疑,生了隙,便如同朽木生了蛀虫,慢慢儿地,就从里头烂了。”
她放下茶盏,语气悠然,“再密实的墙,只要寻着缝,风总能钻进去。”
“继续盯着吧,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嗻。”小太监叩首领命,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进殿外的黑夜里。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偶尔轻微的噼啪声。
柳清卿轻轻靠倒在椅背,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焰上,眼神深邃。
这第一步,走得不错。
往后,只需耐心等着那缝隙,自己慢慢扩大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