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面对发妻的哭求并没有开口,而是沉默地扶着沈清晏坐下,袖口的纹绣被她的指尖攥得发皱。
她的身子还在抖,脆弱的,止不住的,像风里快折了的枝。
方才那番哭诉,是沈清晏赌上了半辈子的底气。
多年来揣着的端庄,从来就不是骨子里带的,而是层体面又不真切的瓷。
这东西,她护了太多年。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生怕碰出半点裂纹。
到最后,却是由她自己,抬手就给敲碎了。
狠狠一下,没留半分余地。
刚才那股劲一松,先前压着的委屈,藏着的愤怒,这才敢往外冒。
不再是硬撑时的无声落泪了,是堵在喉咙口的呜咽,低低的,闷闷的。
可那劲儿,像细针似的,一下又一下,直往心里扎。
萧衍就站在跟前,看着她。
她素来是沉静的,脸上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从不多言,不逾矩。
可此刻,那张熟悉的脸却爬满了泪痕,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哭得像个没了依靠的模样。
先前被她哭问的那点不快,渐渐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里头还裹着点愧疚。
陌生,又有些熟悉。
他记得,上一次见她这样哭,还是为了他们的女儿,昭华。
一想到昭华,他的心里也是一阵细密的痛。
他的这个发妻,替他把持局面,为他生儿育女。这一双儿女,一个将远嫁蛮夷之地,一个……
如若为了自己的那点隐秘的心思,真的允了亚太后的提议,那这对她来说,的确太过残忍了。
再上一次,见她如此,该是在潜邸的时候了吧?
那时候,她还不是皇后,他也还不是皇帝。
这场婚事,本就是他不择手段算计来的。
无甚旁的缘由,不过是一场宫宴上,远远瞧了她一眼,便觉这女子与寻常闺秀不同,自有一种沉静气度。
后来特意遣人去打探,真正让他动了心思的,是她的家世。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闲散王爷,荒唐名儿在外。而一众皇子里,他的母家薄弱,朝中更是没几分可靠的支持,处处都透着寒酸与窘迫。
而她的父亲,是先帝倚重的老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若能娶她为妻,丞相府的势力与声望,便成了他最坚实的依仗。
这对他那个遥不可及的登基之梦,无疑是条最稳妥的捷径。
可沈家的门槛,从来就高;对权贵子弟,更是多了几分审慎。
府中那位待字闺中的嫡长女,名声在外,模样是一等一的好,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理,心性澄澈高洁。因此,寻常的勋贵子弟,在沈家的眼里,素来是不够看的。
萧衍母族单薄,风流荒唐的名声又是广传在外,这样的皇子,沈家断没有轻易将嫡长女托付的道理。
直接去讨好,或是刻意献殷勤?
萧衍心里明镜似的,沈家是清贵门第,那位沈小姐更是心思通透。
寻常王孙公子那套追慕佳人的伎俩,不仅没用,反倒显得轻浮,只会招她厌弃。
她可不是话本子里那些,会被几句情诗、几件珍宝就打动的深闺女子。
他得想个更高明的法子,还要做得不着痕迹才好。
……………………(这部分会在番外播出嘿嘿嘿)
终于,抱得美人归。
新婚之夜,他伸手掀开那方红盖头,烛光映着她羞红的脸颊,眼睫垂着,像栖了只怯生生的蝶。
那一刻,他心底也不禁窜起一点少年心的悸动。
最初的两个月,王府的日子倒真算得上简单。
没有堆成山的奏折,没有朝堂上的步步惊心,也没有太多需要费心平衡的姬妾纷争。
他偶尔还会带她去京郊的别院小住,那里没有王府的森严规矩,日子过得更松快些。
春天来时,庭院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她爱在桃树下舞一杆红缨枪,枪头寒光闪烁衬和红缨烂漫。
他就坐在一旁看书,偶尔抬眼,恰能看见花瓣被风卷着,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她察觉了,便抬头朝他抿嘴一笑,眼里亮堂堂的,像盛了碎星子似的。
到了夏天,别院的后头有片不大的荷塘,他教她泛舟,一向聪明伶俐的她却被一双桨难住了,竟总也学不会。
船桨握不牢,小船便在塘里打转转,急得她脸涨得通红。
他倒是觉得新鲜,忍不住朗声笑起来,笑声伴着乱浆落在水面上,溅起细碎的涟漪。
那一刻,所有的假戏竟出了真情,他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就这样护着她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就变了?
记忆早不似从前清明了。
好像是先帝的身子一日沉过一日,东宫之位悬而未决,诸位皇子的明争暗斗,早已摆到了台面上。
他需要助力,急需要一场场联姻来稳固根基。
先是柳侧妃入府,其父乃尚书;后有苏侧妃进院,父亲是掌实权的大将军。
王府里渐渐热闹了,人多了,心也杂了。
他回府的时辰也越来越晚,便是回来了,要么召幕僚密议到深夜,要么就去了新晋的妃妾院里,好安抚人心。
那些时日的假戏也总算是派上了最初的用场,她用自己的智慧为他出谋划策,用自己的母家替他打点上下。
二人也再无机会去什么别院了,划船游湖的郎情妾意,也渐渐变做了对坐书房,共话政事到夜尽的枯燥无味。
他总记得那一回,自己忙完公务回府时,天早已经黑透了。
夜深得发沉,府里各处都歇了灯,唯有正院那边,还亮着一点昏黄的光。
不知怎的,他竟抬脚走了进去。
她坐在灯下,握着一本政务册子,正细细批注着。她听见动静抬眼,眼里先是一亮,随即忙不迭地起身相迎。
他这才第一次真正瞧清,她的小腹已悄悄鼓了起来。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会儿他心里是真有几分欢喜的,拉了把椅子坐下,随口问了句近日身子如何。
她都一一应了,语气柔温顺服。
只是那顺从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远。像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坐了片刻,只觉精疲力竭。
那会儿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大哥那边的步步紧逼,早已占满了他的心思。
除了政事,他对她再无半分旖旎的心思,终究还是起身告辞了。
快到门口,他忽然回头望了望。
她还维持着方才恭送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灯光落在她身上,侧影单薄得像一片纸,透着说不出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