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真的登基了。
她成了皇后,住进了坤宁宫;他成了皇帝,住进了养心殿。
宫里的日子,比潜邸时更静,也更远。
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偶尔遇上也多半是为了宫务、皇子公主们的教养,或是前朝后宫扯不清的牵绊。
她便愈发地趋近于“完美”了,言行举止间,竟再也挑不出半分错漏。
后宫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甚少起什么波澜。她待妃嫔,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待宫人,多存宽厚,不苛不责。
就连面对他,也永远是一副端庄得体、无懈可击的模样。
只是,当年桃树下那恣意舞枪的欢快笑意,终究是见不到了。
围场上带着几分飒爽的自得,也早已无处可寻。
他也渐渐地,就习惯了她的识大体。
习惯了,把她当成稳住前朝后宫的“盟友”,遇事便想着“皇后会懂”“皇后能担”。
却忘了,她当初也是个盼着夫君疼爱的年轻姑娘。
此刻,听她哭着说“葬送了幸福”,听她念起潜邸里的那些日子,萧衍这才猛然醒过神来。
那段被他视作假戏,甚至称得上是平淡的时光,原来竟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真切拥有过的、最后却又弄丢了的温暖。
而他,正是亲手掐灭那点温暖的人之一。
为了攥紧权力,也为了自己那点荒唐的风流,他一顶小轿接着一顶小轿,把新人迎进门里。
旧人自然就冷了。
她的宫殿,一如从前在府里那般,渐渐成了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朝局重如泰山,他和朝臣们逼着她摆出贤德大度的模样。
要容得下他的新人,要撑得起后宫的体面,要让文武百官都赞一声皇后的贤明。
半句也没问过,她心里藏着多少委屈,藏着多少女人家的小性子与期盼。
他亲手,把她捧成了人人称颂的完美皇后。
却忘了,她先是他的妻子,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那份属于妻子的鲜活,那份会笑会闹、会娇羞会撒娇的模样,早被他为了权力、为了色心、为了朝局,一点点地抽干了。
一股愧疚、懊悔,再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攥住了萧衍的心脏,闷得发疼。
他看着眼前哭红了眼的发妻,恍惚间,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学不会划船就急得脸红的少女。
可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都被皇权、被身份、被这铺天盖地的命运洪流,推着走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萧衍缓缓转过身。
他开口,声音里藏着几分沙哑,还有掩不住的疲惫,“你……方才说,在这宫里,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沈清晏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痛苦,还有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是!臣妾是这么说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梗着脖子,却字字分明,“陛下觉得臣妾言过其实吗?”
言及此,她甚至流着泪,讽刺地冷笑一声,“还是觉得,臣妾身为皇后,就应该母仪天下,便不该有这些‘小情小爱’的奢望?”
萧衍眉头紧锁,似乎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清晏却没给他留半分思索的余地,她深吸了口气,胸腔里像是压了近二十年的沉郁,终于要寻个出口倾泻。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在潜邸的时候。”她开口,声音不算高,满是寂寥。
“有一次臣妾病了,烧得糊涂,陛下就守在床边,亲自给臣妾喂药。那药苦得钻心,臣妾就皱着眉咽下去,心里却甜得发慌。那时候,陛下眼里是只有臣妾的啊……”
萧衍的心口也一阵酸涩,那些过往,他如何能不记得?
不过是当年,要借沈父之势稳固朝局,才耐着性子,扮了许久这体贴丈夫的模样。
她居然…居然会如此感动……
沈清晏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限的眷恋和伤感,“那时候,臣妾以为,这就是夫妻了……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她说着,笑得凄凉,“虽然知道陛下身份尊贵,将来或许……可臣妾心里,总存着一份念想,觉得在陛下心里,臣妾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可是……可是后来,先帝病重,一切都变了。”
“这个侧妃那个侍妾,莺莺燕燕无数,一个个都年轻貌美,才华出众。臣妾这个发妻,渐渐就成了一个符号而已。”
“一个需要端庄、需要大度,需要替陛下管理好后院、平衡好前朝关系的王妃。”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尖锐的痛楚:“陛下可知道,每次看着您踏入别的院子里,臣妾心里是什么滋味?”
“府里的姬妾有孕,臣妾既要强装欢喜,又要亲手料理封赏,半点儿也不敢疏漏。”
“谁让臣妾是王妃呢?不能妒,不能私,您日后是要坐拥天下的,臣妾的所有,都得给大局让路!”
萧衍从未想过这些,有些诧异而震惊地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发妻本就是如此善解人意、体贴大度;也从未想过,原来她也会嫉妒,也会难过。
“可陛下,臣妾也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啊,也盼着丈夫的疼惜,也想像寻常夫妻那样,能畅快哭,尽情笑!”
她猛地站起身,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固执地看着萧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难道不是葬送吗?葬送了一个女人对婚姻、对感情最寻常的期待!”
萧衍似是被她的目光灼伤了,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逃避与她的对视,并没有回应。
沈清晏瞧他如此,有些讽刺地冷笑着,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只是抬起手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陛下,您倒说说,当年您求娶我时,带着酒翻过我家的墙头,说要先在我父母跟前拜了高堂……您看中的,不过是我父亲的权势,是能给您撑起来门面的稳固。”
“你娶我,不过是觉得我配做个合格的王妃,将来也能当好这皇后……”
“这桩婚事,打从一开始就是场政治,一场明明白白的交易。而我……我就是那场交易里,最体面也最可怜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