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陛下跟太后娘娘挂念。”杨榕垂眸,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神色,语声恭谨。
“夫君一切安好。为国戍边,食君之禄,是武将的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钱琬钰闻言微微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杨榕低垂的眼睫,语气依旧温和,却悄然夹杂着几许探询的意味。
“说起来,阿榕今日递牌子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莫不是……为了林妃在宫中的事?”
终于来了。
杨榕心下一凛,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为人母的无奈与关切,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不瞒太后娘娘,臣妇此番冒昧求见,确实是为了小女舒儿那丫头。”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那孩子自小被臣妇与夫君娇惯坏了,性子直来直去,心思单纯,没什么城府……”
“臣妇实在是担心她在宫里,不知深浅,万一言行不当,冲撞了娘娘凤驾,或是……不慎惹出什么麻烦,那可如何是好?”
她顿了顿,目光显得更为情真意切,“尤其是……听闻太后娘娘回宫后,对后宫诸事多有操劳费心。”
“舒儿年幼无知,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太后娘娘念在昔日情分上,千万海涵,多多提点教导她。”
“臣妇远在宫外,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夜悬心,唯有托付给太后娘娘了。”
这番话,杨榕的姿态放得极低。
既点明来意,又含蓄点破后宫近日的风波,更将所求的“照拂”之意,藏在谦卑的言辞之下。
钱琬钰静静地听着,面上笑意不减,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她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缓缓道,“阿榕多虑了。林妃性子爽利,心思纯然,皇帝与皇后皆甚为喜爱。”
“她在宫中与诸位嫔妃也相处和睦,何来冲撞之说?你且放宽心便是。”
说罢,钱琬钰将茶盏轻轻搁回案上,又摸了摸那温润的杯壁,话锋悄然一转,颇有些无奈地喟叹道。
“至于后宫之事……唉,阿榕你也知,哀家本意不过是回宫清修,颐养天年,不愿再沾惹那些繁琐纠葛。”
“只是如今,看着底下的孩子们都大了,这宫里宫外的,盘根错节……哀家再想独善其身,图个清净,怕是难了。”
“话说回来了,总得……有人替他们多费些心思,多看着几步,是吧?免得一步行差,踏错了路,将来啊,追悔莫及……”
“是,太后娘娘说的是。”杨榕应承着微微颔首,却又犹豫开口,“可有些事,就譬如……”
钱琬钰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她,接过话头,“就譬如,大皇子的婚事。这本是天家之喜,社稷之幸。然则牵扯太广,枝蔓太多,稍有不慎,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哀家这个年纪了,少不得也要撑着劲儿,帮着掌一掌,看一看。”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因年少气盛,或是……被那虚名浮利迷了眼,惑了心,选了不合时宜的路。”
“将来又是引火烧身,只会徒增祸患,甚至……殃及己身,累及满门。”
话音落下,殿内顿然一片沉寂。
钱琬钰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身旁,便未再多言,只是抬手又亲自给她沏了一盏茶。
杨榕连忙谢恩,接过茶后呷了一口,继而垂眸,盯着底下的青砖缝里,残存的一点未扫净的香灰。
这哪里是在说大皇子,说婚事?
分明这字字句句,都敲在林家的门楣上。
太后这盏茶,是敬,更是罚。
敬给眼下的恭顺,罚给那可能的异心。
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满门倾覆。
杨榕不由得在心底冷笑,面上却露出深以为然的敬重之色,“太后娘娘思虑深远,字字珠玑。皇子择妃,关乎国本,自当慎之又慎。”
“有太后娘娘这般历经世事、眼光如炬的长辈坐镇掌舵,实乃孩子们的福泽。”
她只以“孩子们”含糊带过,既不特指大皇子,亦不点明任何人。
略一停顿,她话锋转得极是自然,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怅惘,“太后娘娘方才所言,倒叫臣妇想起昔年在京中,随伴娘娘左右的旧日光景了,仿佛还在眼前。”
“那时,太后娘娘便常念但求心安,说最是厌烦那喧嚣纷扰。”她语气轻柔,唯独将“但求心安”四字,微微加重了些许分量。
“如今见太后娘娘回宫,能在这深宫寻得一方净土,安心休养,臣妇……也替您欣慰。”
杨榕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一下。
是提醒,亦是无声的告诫:别忘了,您回来是图个清静的,而非搅动风云。
钱琬钰是什么人?
这点弦外之音,一听便透。
她直起身子,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淡了。却没接话,只伸出手,端起手边的茶盏。
杯盖与杯沿轻轻一磕,发出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脆响。
声音依旧平和,却添了层说不清的距离感,“是啊,但求心安。”
她呷了口茶,缓缓道,“可这深宫里……树想静,风偏要吹。有些时候啊,不是你不求,就能躲得掉的。”
她抬起眼,望向对面的杨榕,“哀家身在此位,便是坐在浪尖之上。许多事,身不由己。”
“阿榕你前些年久在边陲,如今远离这旋涡中心已久,就算回来,怕是……也难以体味这其中的滋味了。”
两双眼睛在空中对上,没有火花,没有声响,不过一瞬,便各自收回。
彼此眼底,那点试探与了然,却已足够分明。
偏殿内茶香依旧,微风拂过冰鉴吹来,带着阵阵凉意,可杨榕只觉此刻沉滞得让人心头发闷。
她心里门儿清,今日这试探,见好就收是了。再深下去,便是撕破脸皮,不值当。
于是面上重新浮起温婉笑意,话头一转,闲闲扯起边关的风沙、北地的吃食。
句句不着边际,却又句句留着分寸。
片刻后,她起身敛衽,声音依旧恭谨,“时辰不早了,臣妇不敢再扰太后娘娘休息,这便告退了。”
钱琬钰亦未强留,依旧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直送至偏殿门外,嘱咐丹若好生送出宫去。
人一走,偏殿门前,钱琬钰脸上的笑意便淡了。
眼中的暖意却已散尽,只余一片漠然,她转身踱回窗边。
“树欲静……风不止……”她低低重复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杨榕今日入宫,明着,是为她那惹祸的女儿求情。可实则是替林家递来了话头:林家不会轻易站队,可若有人动林妃,林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哀家这第一步棋,落得急了点。”她喃喃自语道,眼底的寒光一闪即逝,“连哀家这老朋友,都坐不住了……”
也好。
水不搅浑,鱼怎么摸?
“林家……暂且不动便罢,但那条路…… ”她回到软榻边,将茶盏重重一叩,发出沉闷的轻响,“哀家,走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