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林将军府的角门悄悄开启。心腹小厮将主子的请安牌子贴身藏好,翻身上马,直奔那巍峨的皇城而去。
一路无话,唯有风声掠过耳畔。牌子循例递进宫门,层层通报,待消息传回府时,正值午膳时分,日头已近中天。
花厅内,林从之与杨榕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却无人有心动筷子。
心头正沉闷着,忽闻管家步履急促地入内,屏退左右侍立的丫鬟,方才压低声音禀道,“老爷、夫人,宫里传回话了。”
杨榕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稳稳夹起几根笋丝,放入面前碟中,并未抬眼。
林从之却按捺不住,放下碗筷,急问道,“如何?”
“亚太后娘娘准了夫人的请安,宣您午后入宫觐见。”管家略微欠身,恭敬地回道。
杨榕叹了口气,面上却波澜不兴,只淡应一声,“知道了。”
林从之挥退了侍立一旁的下人,身子微微前倾,浓眉紧锁,“怎么这么急?她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杨榕放下象牙箸,取过一方素绢,细细地拭了拭唇角,从容不迫地说道,“能有什么主意?她刚回宫,脚下根基未稳,正是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的时候。”
“我递牌子,她若拒了,反倒显得心虚或是刻意与我林家划清界限。见了,才好名正言顺地探我的底,也顺便……”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落寞,“……敲打敲打我这故人。”
林从之闻言不免更为担忧,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如此说来,此番进宫,怕是宴无好宴。”
“是宴非宴,端看去的人如何应对。”杨榕站起身,鬓边的钗环随之摇动,“放心,我心里有盘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自有分寸。”
“你只管将你要查的事盯紧便是,尤其是她那侄女的根底,一丝一毫,都别漏过。”
林从之深知夫人之能,见她如此从容,心下稍安,点头道,“我晓得,你自己务必当心。”
杨榕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由侍女扶着,回去更衣准备。
午后,一辆不甚起眼的青布帷马车,停在了宫墙根下。
杨榕只带了一个自己最得力的贴身侍女,递了腰牌,验明正身。
经过宫门侍卫的层层盘查,便随着一名面容恭谨、眼神却活络的小太监,默然无声地走进了这重重宫阙。
朱墙高耸,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宫道漫长,好似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阳光透过瓦片便成了细碎的光斑,洒在青石板上,明明亮亮的,却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冷意。
今日的慈宁宫也格外安静,引路的太监至偏殿外便止步,躬身退下。
丹若早已候在门外,见到杨榕过来,脸上便立刻浮现恰到好处的热络笑意,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奴婢给林夫人请安。太后娘娘已等候多时了,您请随奴婢来。”
杨榕颔首,神色淡然,抬手虚扶,“有劳丹若姑娘了。”
说罢,指尖在衣袖处本就光洁的锦缎上轻轻一捻,仿佛要捻去心头那点无形的尘埃,这才随着丹若缓缓步入偏殿。
殿内窗扉半启,几缕微风携着庭中花香吹来。
钱琬钰并未着甚繁复的宫装,只一身黛色常服,长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檀木簪,正临窗而坐,手执一卷书册。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在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柔和光晕,敛去了几分太后的威仪,倒显出几分旧日闺阁中的清雅韵致。
听闻脚步声,她抬首,目光落在杨榕身上,脸上露出一抹毫不作伪的笑意,放下书卷,起身相迎。
“阿榕,可把你盼来了。自那日山中匆匆一见,还未曾得空与你好好叙话呢。快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钱琬钰语气亲昵自然,仿佛真是阔别重逢的挚交,却不忘刻意强调了“哀家”二字。
杨榕的心弦当即便绷紧了,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疾走两步,作势便要依宫规行下大礼,“臣妇杨氏,参见亚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金安。”
钱琬钰却抢先一步,稳稳托住了她的手臂,不让她拜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哎呦,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快快起来,咱们好好坐下说话。”
说罢,她顺势挽了杨榕的手,引至窗下铺设软垫的罗汉榻上并肩坐了。
而后便拉着她的手,上下端详着,目光柔和,带着真挚的感慨,“上次在观中,光线昏暗,未能细看。”
“如今瞧清楚了,阿榕这些年随着林将军在边关,竟是没受什么风霜之苦,瞧着气色比当年在京城时还要红润些……”
钱琬钰说到这,拍拍她的手,含笑叹道,“可见啊,林将军待你极好。”
杨榕微微垂眸,唇角含着一抹得体的浅笑,“太后娘娘说笑了。边地苦寒,怎比得上京城的水土养人?”
“倒是臣妇,上回见您便想说了,前次见您就想说,娘娘清修多年,风骨愈显清峻,风采更胜当年。如今回宫将养了这些时日,这通身的气度……”
杨榕含笑微顿,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臣妇方才在阶下,险些不敢相认了。”
这话听似恭维,细品之下,却暗藏机锋。
钱琬钰是何等剔透之人,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心中明镜似的,知她是为林妃之事心存芥蒂,暗讽自己“脱了道袍就改了心肠”,但面上笑容依旧温婉,恍若未觉。
只顺着话头,聊起了旁的旧事,问了些边关风物,又谈及京中几家故交的近况。
两人你来我往,还追忆了些昔日旧事,偏殿内一时笑语晏晏,倒真似一对久别重逢、亲热叙旧的故交。
丹若悄步奉上香茗,又无声退下。
钱琬钰拈起青瓷盏盖,轻轻拨弄着碧绿茶汤上漂着的几片嫩叶,语气随意得像在谈些闲话,“上回仓促,倒忘了细问,前些年从之在边关,一切都好?”
“镇守了北疆那么久,着实辛苦他了。皇帝也常在我跟前提起呢,说林将军是国之栋梁,赤胆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