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儿抚上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先是眼帘低垂,片刻后又抬起,方才那点儿不悦已荡然无存,唇边反倒是牵起了一丝淡淡的弧度。
“江公公此话,”她声音温软,却字字清晰,“倒是点醒了本宫。”
江德禄只觉右眼皮子一跳,腰背下意识弯得更深了。
“江公公说得是,”赵玉儿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此事关乎宴会礼仪,又牵连二位娘娘与大皇子殿下,确非小事。”
“江公公作为内务府总管,贸然在御前陈情,难免显得莽撞。若是言语稍有差池,反而容易引祸上身。”
她略作停顿,抬手轻轻覆上隆起的小腹,眼底掠过一丝柔光。
“本宫身怀龙裔,陛下本就多加体恤。此议既为宫中安宁,亦为大皇子殿下接风宴周全,由本宫亲自禀明陛下,确比江公公更为妥当。”
说着,她将目光转向德禄,眼中带着几分明了,“一来,可将其中利害剖析得更为透彻;这二来嘛,也是本宫体恤下情,不愿让江公公为难。”
江德禄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堆满了感激,“娘娘明鉴!”
“娘娘肯体恤奴才难处,实乃奴才的福分啊!您若是亲自出马,必定事半功倍,陛下定会采纳。”
“话虽如此,”赵玉儿话锋倏然一转,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意味深长,“本宫面圣陈情,也需有个实实在在的由头不是?”
“方才所提的击鼓传花、抽签行令,终究是太过笼统了。若想得陛下首肯,还需一套更为周详的章程才好。”
江德禄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便僵住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江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赵玉儿的语气愈发柔和起来,含笑说道,“江公公你见多识广,深谙宫宴规制。”
“何种游戏既雅致有趣,又不失皇家体面,还能……不着痕迹地,为两边都留下转圜余地……”
说着,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这般本事,阖宫上下,怕是只有江公公你有了。”
江德禄只觉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绕来绕去,这烫手的山芋竟又抛了回来。
他慌忙摆手,愁容满面,“哎哟,娘娘您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有这等的本事啊?”
“这宫中宴席上的游戏虽见得多,可既要雅致,又要留转圜余地,还得合乎宴礼规制……这,这绝非易事啊!”
“江公公过谦了。”赵玉儿笑着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不容推拒的恳切,“方才江公公也说了,本宫亲自去禀明陛下更为合适。”
“如今本宫应下此事了,江公公总不能让本宫空着手,只凭几句空话就去面圣吧?总需一套具体的章程,方能令陛下信服,不是么?”
说罢,她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佯作严肃起来,“先前本宫请江公公面圣,江公公推辞了,本宫便体谅你的难处,应下了。”
“如今不过是请江公公斟酌个游戏章程,此事既不涉险,亦无需江公公直面天颜,想来……”
她尾音微扬,带着胸有成竹的自得,“江公公这次,不会再推辞了吧?”
江德禄喉头一紧,嘴巴张了张,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是了。
方才已拒过一次,言说自己出面不妥。
如今娘娘顺着台阶下,答应了亲自面圣,转头只让他做这相对轻松之事……若是再推三阻四的,便是心不诚了。
他不住地搓着手,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是懊悔不迭。
老天爷啊!纯妃娘娘原先多好个人呐,说话那叫一个温声细语的。
怎么才几个月的功夫,这说话办事儿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这拐弯抹角的本事,这笑里藏刀的劲儿,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李姑姑再世啊!
这念头刚在脑子里一闪,江德禄就觉得后脖颈子“嗖”地一下就凉了。
小时候被李姑姑死死拿捏的恐惧,就跟那决了堤的洪水似的,“哗啦”一下全冲进脑门里了。
想着想着,江德禄只觉后背直冒冷汗,连带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也都起来了。
当年被李姑姑耍得团团转,东奔西跑还挨骂的滋味,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打哆嗦。
可如今,纯妃娘娘这手段,跟李姑姑比起来,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不愧是李姑姑教出来的。
软乎乎的话里藏着硬茬子,绕着弯子就让人没法拒绝。
明明是给自己派活儿,还让你觉得“娘娘体谅我”“这事非我不可”……最后啊,只能苦着脸接下。
“江公公?”见他不语,赵玉儿轻声唤道,语气依旧温婉。
江德禄苦着脸,长叹一声,心知这差事是躲不过了。
他抬起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娘娘的吩咐,奴才……不敢推辞。只是这游戏,奴才还需细细思量一番才是。”
“如此甚好。”赵玉儿唇边勾起一抹满意的浅笑,“江公公且宽心,本宫亦不会令你太过为难的。这游戏的讲究,本宫也思量过。”
说着,她伸出纤指,缓缓道,“其一,须雅致,不落俗套,皇家宫宴,体面不容有失。其二,须有随机之态,明面上全凭运气,方好遮掩。这其三嘛,也是最紧要的……”
“江公公还须在暗中留有转圜余地,让两边皆可操作……”她眸光渐暗,压低了声音,“却能让江小姐如愿以偿才好。既不死板,亦不露痕迹,务求……天衣无缝吧。”
江德禄听得是头皮发麻,这三条要求,字字千斤。
既要随机,又要可控,还要雅致……这简直是要把他当神仙使!
“娘娘放心,”他哭丧着脸,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奴才回去后,定当尽心尽力,苦思冥想。必竭尽所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负娘娘所托。”
“江公公办事,本宫自是放心。”赵玉儿颔首,语气缓和了几分。
“也不必过急,三日之内,予本宫一个准信即可。届时,本宫持此章程面圣,也好言之有物。”
说罢,她顿了顿,又道,“若江公公思量时遇何难处,或需本宫相助之处,亦可让梨霜前来通禀。此事不易,本宫知晓,江公公尽心便是。”
话已至此,江德禄纵有万般苦楚,也只能生生咽下。
他深深一揖,“奴才谢娘娘体恤。奴才必全力以赴,三日之内,定给娘娘一个交代!”
“好。”赵玉儿笑着微微抬手,“时辰也不早了,江公公且回去歇息,好生琢磨。梨霜,送江公公。”
“是。”梨霜应声上前。
江德禄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时,步履沉重,背影透着无尽的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