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宁宫回来的当晚,林从之当值不能归家,直到烛泪都堆了半宿,杨榕才勉强阖眼。
第二日晨光透窗,她独坐书房,思忖良久。
原本以为的故交情谊,在此刻看来,简直苍白得可笑。
在这深宫的权柄之争面前,何来的“情谊”二字。
单凭女儿跟纯妃那些席面上的小把戏,怕是抵不过钱琬钰的勃勃野心。
既如此,荣国公府可知晓这暗中掀起的风浪?
是懵然不知待天恩,还是早已洞悉、胸有丘壑?
“备车,”想到这,杨榕果断起身打开房门,冲外头吩咐道,“去荣国公府。”
管家应声走了过来,闻言微愕,却也不敢多问,“是,夫人……咱们可需递帖?”
杨榕微怔,略一思忖道,“不必,就说是偶然听闻江老夫人夏暑染恙,特来探视。”
说罢,她顿了顿,“备……上好的阿胶、血燕,悄悄地,不要惊扰外头。”
…………………
不到两个时辰,一辆青帷小车便悄无声息停在了荣国公府的侧门。
杨榕只带了一名心腹侍女在侧,并未急着下车,而是从袖中掏出名帖让她递入。
不多时,一位管事妈妈含笑迎了出来,杨榕在侍女的搀扶下,垂首下了马车,跟着来人行至内院正堂。
荣国公夫人温方如得了讯,已在正堂等候了。她肃坐上首,眉目端凝,世家主母的气度俨然,唯眼下一点青痕透出些许疲惫。
见杨榕从门外走进,她忙起身迎过来,“林夫人亲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坐。”
杨榕心里清楚自己今日来得突然,他们两家又是一文一武,素来是无深交的。便也不怪她此刻语带客套,隐有疏离之意。
如此想着,杨榕面上仍笑吟吟地还礼,又从侍女手中接过礼匣奉上,“听闻老夫人欠安,今儿个特来问安,不知老夫人可好些了?”
“劳您记挂,婆母年迈,这暑热难耐便贪凉了些,这才感上风寒,如今已无大碍了。”
温方如接过礼匣递给下人,便抬手请她入座,随即话锋一转,“倒是林夫人这么多年都远在边关,如今难得回京,本该我们过府拜访才是。”
这边刚一坐定,茶盏便已呈上,龙井的香气袅袅散开。
杨榕端起茶盏浅饮了几口,二人寒暄了几句京中气候、边关风物,又聊了聊儿女家常。
见气氛渐渐融洽,杨榕方才似不经意地提起,“说来,我前日递牌子进宫,给亚太后娘娘请安,娘娘风采不减当年。只是这宫里,瞧着比从前……更热闹了些。”
温方如闻言,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便笑意盈盈地说道,“亚太后此番归来乃宫闱之喜,这宫中自然是热闹。皇后娘娘至纯至孝,定会妥帖奉养。”
“正是。”杨榕顺着话,语带关切,“皇后娘娘贤德,六宫自然和睦。只是……咱们这做长辈的,少不得要为小辈思量。”
“昨日在慈宁宫,我听太后娘娘提及,要为即将归京的大皇子殿下设接风宴,说是想让年轻人多亲近些。听说令爱……跟太后娘娘的侄女也在列,真是欢喜得很。”
杨榕特意将“亲近”二字轻轻咬重,抬眸察望她的神情。
温方如自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诧异之色只一瞬便平复了,“陛下跟太后娘娘体恤,是孩子们的福分。”
杨榕见她不为所动,便又闲闲说道,“听闻皇后娘娘极喜欢令爱,我早年间也见过江小姐一面,真是才貌双全,不愧世家淑女风范。”
“这般品貌,合该常在宫中走动……与宫中贵人们多些往来,也是佳话一桩。”她将大皇子隐晦相连,语焉不详。
温方如唇边笑意即刻便淡了,她轻轻搁下茶盏,拿起绢帕按了按唇角。
“林夫人过誉了,小孩子们的事,自有长辈们和天家定夺。我们底下做臣子的,唯有谨守本分,静候天恩罢了。
杨榕闻言便心下了然,她是故意说的如此直白甚至是唐突的。如此看来,荣国公府不仅知情,只怕比她知晓得更早、更深。
这等世家门第,最重清誉,明哲保身是本能,此刻她怕是休想撬开半丝口风。
然而,方才的那番试探已足矣。
那瞬间的凝滞与回避,已道尽荣国公府对局势的洞悉与不安。
他们并未急不可耐,亦未慌乱失措,只选了最为稳妥的“静候”。
这本身,便是态度。
如此想着,杨榕莞尔,便不再深言。转而说起京中新出的绣样,还有养颜养生之道。
一盏茶尽,杨榕也未多加停留,便起身告辞,“叨扰夫人许久,我也该回了。老夫人处,烦请夫人代为问安,愿老夫人康泰。”
温方如并未挽留,亦起身相送,“林夫人慢行,多谢记挂婆母。边关苦寒,夫人与林将军日后亦请珍重。”
送至二门,遥见那青帷马车远去,温方如面上的笑意倏然敛尽,眉头紧蹙,疾步折返。
“母亲。”屏风后轻步走出一位少女,正是荣国公府的小姐江晚吟。
方才的一番对话,她俱听在耳中。
温方如牵过女儿的手坐下,长叹一声,“你可都听见了?”
江晚吟颔首,眸光清亮,露出超越年岁的通透,“林夫人,是为林妃娘娘探风而来。”
“不止是探风,”温方如轻笑着摇头,压低了声音,“她是来提醒咱们,亚太后已然出手。林家……恐怕跟亚太后不在一边,至少是不乐见其成。”
“她今儿个过来,是想知道荣国公府的态度,还想看看咱们有无应对之策。”
江晚吟默然片刻,这才轻声开口,“母亲,父亲曾说过,大将军林从之乃陛下纯臣。”
“林夫人此行,恐怕更多的是为林妃在宫中的处境考虑,未必全然是站队。”
“但无论如何,她今日给咱们透露的信息很重要,亚太后娘娘,对这次的接风宴确有安排。”
“岂止是安排?”温方如此刻是忧心忡忡,“怕是势在必得了。”
“你舅祖父前日下朝,面色凝重,隐约听闻他说了,陛下对亚太后……倚重甚深。这婚事,怕是……”
“母亲,”江晚吟握住她的手,声音虽轻,却镇定自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女儿与大皇子殿下不过数面之缘,殿下或许存了几分青眼,然其婚姻关乎国本,岂容私情?”
“咱们荣国公府世代忠良,唯知尽忠报国,恪守臣节。若蒙天眷,是家门之幸;若无缘,”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怅然,复归坚毅。
“女儿亦当坦然,绝无怨怼。更不敢令门楣蒙尘,令皇后娘娘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