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几乎要浸透衬衫。赵明的大脑飞速运转,必须在瞬间做出应对。硬顶肯定不行,必须软化姿态,同时将调查的“必要性”和“善意”突显出来。
他脸上立刻堆起更加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的笑容,身体也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更低:
“周主席,您言重了!您千万别误会!”赵明的语气带着安抚,“我们纪委绝对没有任何要针对您、或者对您立案调查的意思!这封举报信是匿名的,按照程序,我们甚至无法正式立案!我这次亲自过来,也只是进行初步的秘密核实,履行我们的程序义务,尽可能消除潜在的风险,确保何花同志的提拔经得起任何检验。”
他刻意加重了“秘密核实”和“确保何花同志提拔”这几个词的语气,观察着周永生的反应,继续说道:
“您看,现在正是何花同志的关键时刻。如果这盆脏水不彻底洗清,就算我们强行推进任命,对她本人也是极不公平的,谣言会伴随她整个职业生涯。反之,如果我们能尽快、最科学地证明她的清白,那对她,对您,都是最好的保护。我们做这个鉴定,初衷完全是为了尽快平息谣言,保护干部,绝非恶意揣测您啊,周主席!”
赵明情真意切,句句仿佛都站在周永生和何花的立场上考虑。他再次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而且,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猜忌,整个流程我们会做到最高级别的保密!您看这样行不行?今天下午三点整,请您移步到我们市里的中心医院,我们会安排绝对信得过的人,为您采集一点点血样。整个过程,除了我们极少数必须知情的人,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这一点,我以党性原则向您保证!”
周永生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丝。赵明的姿态放得很低,理由也似乎站得住脚,为了何花的提拔。更重要的是,“秘密”二字确实戳中了他的顾虑。
“采集标本后,在哪里做基因检测呢?”他紧盯着赵明,追问道。检测机构是否可靠?是否在他影响力之外?结果是否可能被动手脚?
“您放一百二十个心!”赵明立刻接话,语气斩钉截铁,“标本采集后,会由我们专人,立刻乘今晚的航班,送往京城一家国家级的、最权威、最中立的司法鉴定机构进行检测!全程密封监管,确保结果的绝对准确、公正和权威性!绝不会在省内任何机构进行!”
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赵明诚恳的脸上逡巡,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嗯……既然如此,为了何花同志的前途,也为了尽快澄清事实,堵住小人的嘴……”他仿佛是在说服自己,“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赵明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保持着恭敬:“非常感谢周主席的理解和支持!”
周永生抬起手腕,语气恢复了领导特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干脆:“那就下午三点,中心医院。我会准时过去。”
“好的,周主席!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工作了。”赵明立刻起身,李立新也跟着站起。
“嗯。”周永生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已经重新投向了桌上的一份文件,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赵明和李立新再次微微躬身,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这间气压沉重的办公室。直到走出省政协那栋威严的大楼,坐进车里,关上车门,赵明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周一,本该是尘埃落定、履新上任的日子。何花早早来到单位,刻意保持着平静,内心却像绷紧的弦,时刻等待着那纸宣告她升迁的红头文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日影西斜,办公室的门却始终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关于文件下发的通知。一股寒意顺着何花的脊梁骨悄然爬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一定是公示期间又横生枝节!她太了解体制内这套流程了,文件一日未正式下发,就一日存在变数。这迟滞,就是最不祥的信号。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思考。李立新!那个在南平市私下活动、四处打听她的人!他绝不可能只找了马强一个!他一定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循着她过去的轨迹,深入挖掘,试图找出任何可供利用的缝隙。他会找谁?问了些什么?是陈年旧事,还是新近的把柄?
就在她坐立难安、心绪如麻之际,深沉的夜色被一阵急促得近乎粗暴的敲门声撕裂。那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惊心。
门开了,周永生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闯了进来,脸色在昏暗的廊灯下显得异常灰败。他甚至顾不上寒暄,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惧:“何花!不好了!毛毛…毛毛的事被翻出来了!有人直接捅到了调查组那里,说…说她是我的私生女!还…还涉及你!”
“毛毛是谁?”何花不解地问道。
“我收养的一个女孩……”周永生将孩子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何花只觉得眼前一黑,原来,针对她的举报从未停止,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那些伺机而动的獠牙,片刻都未曾放松对她的撕咬!
更让她浑身冰凉的是,老周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仅存的侥幸,她与周永生,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必定俱损!他若大厦倾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也必将随之化为齑粉,绝无幸免!
那个漫长的深夜,两人在压抑的沉默和巨大的危机感中,进行了“深入交流”。原始的肢体纠缠,更像是在绝望中寻求一种扭曲的慰藉和力量的确认。待到风平浪静,汗水微凉,更深层次的“交流”才真正开始。
黑暗中,周永生的声音嘶哑而沉重,像砂纸磨过木头:“何花,这次不同以往。那封手写的举报信……是源头!必须找到源头!查清楚是谁写的,写了什么,为什么要手写……挖出来!连根拔起!否则,你我永无宁日!还有马强……那也是个隐患,他知道的太多了。最了解你的人,捅出的刀子才最致命,最知道往哪里扎才最疼!”
何花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周永生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她无声地点点头,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仲夏时节,车轮碾过蒸腾的柏油路,卷起细微的烟尘。
车窗外,南平市郊的景物在燥热的气流里微微扭曲、晃动,一如赵明一行人此刻悬而未决的心绪。
“快了,”李立新抹嗓音因干渴而略显沙哑,目光投向窗外愈见稀疏的屋舍,“拐过前面那个弯,应该就是周主席给的地界。”
终于,车轮碾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缓缓停住。
“到了。”司机简短地报了一声。
三人推门下车,扑面而来的暑气裹挟着泥土与植物蒸腾的气息。抬眼望去,灰白的两层小楼沉稳地矗立在开阔的庭院中央。楼前楼后,桃树与杏树郁郁葱葱,枝桠被累累硕果压得弯垂下来,沉甸甸的果实甚至探出了高高的院墙,在风中轻轻招摇。
“好家伙……”李立新低声惊叹了一句,下意识地整了整因久坐而发皱的衣襟。
赵明没言语,只是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果香与泥土味的空气,定了定神,迈步向那扇紧闭的院门走去。
一声警觉而凶悍的犬吠陡然划破了乡村的宁静。只见一只健硕的黄狗从院墙角落的阴影里箭一般窜出,扑到紧闭的铁门前,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门外的不速之客。
赵明脚步一顿,随即稳住身形。他抬手,轻轻叩响了院门上那只被岁月摩挲得光滑锃亮的铁环。
“当——当——”清越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空气中荡开。
院内犬吠稍歇。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明显的疑惑和警惕从门后传来:“谁呀?”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门缝里,露出一张约莫二十出头、肤色微黑、眉眼朴实的年轻脸庞。小姑娘迅速而仔细地在门外三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赵明脸上,谨慎地问道:“您是不是赵明处长?”
“哦,是的”赵明脸上堆起尽可能温和的笑意,微微欠身,“请问,这里是周老的家吗?”
“是的。”小姑娘换上了明朗的笑容,侧身让开通道:“几位快请进吧,周爷爷早就在等你们呢。”
三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这座气派的宅院。然而,刚一入院,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微微一怔。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派浓郁的田园风光!泥土的气息、蔬菜的清气混合着隐约的农家肥味道,扑面而来。
“周爷爷,客人来啦!”小姑娘脆生生地朝菜地深处喊道。
“哎——来了来了!”一个洪亮爽朗的声音立刻从东南角一片绿意盎然的豆角架后响起。
只见一位头戴宽大黄色草帽的老者,闻声直起身,利落地从菜畦里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虽已显清瘦,但腰背挺得笔直。老人一手握着几根顶花带刺、沾着新鲜泥点的翠绿黄瓜,另一手则攥着一把鲜嫩欲滴的油菜,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赵处长吧?一路辛苦!欢迎欢迎!”
赵明心头一震,连忙迎上前去。仅凭这眉眼间那股子未曾被岁月磨灭的英气,他便已断定,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农,正是周永生的父亲,那位在地方上德高望重的周老爷子。
“周老您好!打扰您了!”赵明伸出双手,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意。
周老爷子将手中的菜蔬顺手递给身旁的小姑娘小田,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小田啊,快,先带赵处长他们进屋坐坐,凉快凉快,泡上壶好茶!我这一身泥腿子,先拾掇拾掇,洗把脸就来!”说着,他指了指旁边一间用作盥洗的偏屋。
“知道啦,周爷爷!”小田脆生生应道,麻利地接过蔬菜,随即热情地招呼赵明三人,“赵处长,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