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三年盛夏,黔东南的深山密林中湿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闷得人胸口发堵。山谷间雾气翻涌,远处鼓楼的檐角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容美宣抚司的世子田宗尧坐在书房,烛火在铜烛台上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案几上那封火漆封口的密函在火光中泛着冷光,落款处 \"大明太子少保、西南抚夷钦差 —— 方\" 几个字格外醒目。
他缓缓拆开信,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然而信中内容却让他背脊发凉:
\"百俚俾之乱,岂非世袭之弊乎?今朝廷欲永绝此患,非为削藩,实为保宗族之长宁。世子若愿率先垂范,奏请改流,朝廷必不负忠贞。世子一族,可迁居北平或苏杭,授以显爵,子弟入国子监,前程不可限量。若恋栈旧权,待王师临境,或内部再生肘腋之变,则悔之晚矣……\"
田宗尧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多年前庶兄百俚俾血洗土司府的画面历历在目 —— 刀光、哭喊、血泊,那些记忆从未真正远去。
\"父亲?\" 长子田承禄推门而入,看到父亲凝重的神色,顺着目光落到那封信上,\"朝廷的密函?\"
田宗尧将信合上,抬眼看他:\"他们要我们交出权力,换取荣华富贵。\"
\"什么?\" 田承禄猛地拍案而起,\"我们容美的基业,岂能拱手让人!\"
\"可若不答应呢?\" 田宗尧望向窗外的夜色,\"你我都清楚,朝廷不是在请求,而是在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父子二人沉默相对,烛火在他们之间跳动,映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几乎在同一时刻,施南、散毛、忠建等大小土司也都收到了类似的密函。内容各异,但核心一致 —— 合作,给你出路;抗拒,给你绝路。
数月后,明旨正式下达西南各土司辖地。
\"在已初步稳定的地区,试点设立 ' 县级咨议院 '。凡主动响应改流、表现恭顺的土司、宗族头人,经朝廷考核,可被遴选为咨议院 ' 议绅 ' 或' 顾问 ',参与地方政务,直达府衙甚至省衙。\"
这不是虚衔,而是拥有部分实权的平台。
在忠建土司府,旁支头人田应龙捧着诏书,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大哥,这可是天赐良机!你嫡长子的位置稳如泰山,可我们这些旁支呢?若能进咨议院,就等于拿到了朝廷的护身符!\"
土司田承祖面色阴沉:\"你以为朝廷安的什么心?这是在挖我们的根基!\"
\"可如果我们不抓住这个机会,别人会。\" 田应龙低声道,\"到那时,我们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与此同时,另一条 \"黄金通道\" 也在悄然开辟。
太子朱高炽授意 \"福记集团\"、\"西北开发建设投资集团\" 等大型官督商办企业,拿出部分股份,面向 \"自愿放弃世袭权利、拥护改流\" 的土司子弟开放认购。这些企业背靠国家垄断资源,利润丰厚稳定,如同一张长期饭票。
同时,朝廷承诺,愿意进京入国子监或燕京大学堂的土司子弟,不仅费用全免,毕业后还可直接外放为流官。对于那些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朝廷甚至派专人接洽,鼓励他们将名下田产、山林 \"售予\" 朝廷设立的 \"资源总公司\",换取巨额现金,迁往繁华的北平、金陵,尤其是那座被描绘得如同人间天堂的松江府特区。
忠建土司的幼子在收到松江府精美画册和足以挥霍半生的银票后,几乎毫不犹豫地说服了父亲:\"爹,那片山林难以管理,卖了吧!我要去松江,那里才是真正的天堂!\"
当土司们还在权衡利弊时,朝廷的经济手段已经悄然收紧。
\"大明资源总公司\" 和 \"盐茶专卖司\" 强势介入,宣布所有盐井、大型铜矿、优质茶山、珍贵林木产区皆为国家所有,由朝廷统一经营。对于原本控制这些资源的土司,朝廷采取赎买或合营策略 —— 赎买给予一次性补偿,合营则允许以资源入股,但管理权和定价权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表面上,西南似乎归于平静。不少中小土司纷纷上表愿意改流,\"县级咨议院\" 的牌子在各地挂起,一些得到 \"议绅\" 头衔的原头面人物穿着朝廷赏赐的官服,带着新奇与得意参与地方事务。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正在最强大的两个地方涌动 —— 播州杨氏和水西安氏。
播州宣慰使杨镕看着朝廷使者送来的文书,脸色阴沉如铁。文书要求他申报盐井产量、茶山面积等详细数据,这意味着朝廷要掌握播州的经济命脉。
\"父亲,我们应该顺应潮流。\" 庶子杨承文小心翼翼地建议,\"朝廷的势力太强,我们难以抗衡。\"
\"闭嘴!\" 杨镕猛地拍案而起,\"杨氏几百年基业,岂能断送在我手中?\"
\"可是父亲,\" 嫡长子杨承武站出来,\"如果我们不妥协,朝廷会找借口出兵。到那时,我们可能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反抗?\" 杨镕冷笑,\"你以为他们现在不是在打仗吗?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我们的敌人,是整个大明王朝。\"
与此同时,在水西(今贵州毕节一带),宣慰使安矅召集心腹土目在密室议事。
\"朝廷这是要抽干我们池塘里的水,再捞走所有的鱼!\" 安矅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什么咨议院,什么赎买,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我水西基业,岂能断送在我手中?\"
\"可是大人,\" 一位年长的土目担忧道,\"水西虽然军事实力强大,但与朝廷相比,仍有天壤之别。如果开战,我们有胜算吗?\"
\"胜算?\" 安矅冷笑,\"如果我们不战,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那播州方面呢?\" 另一位土目问道,\"听说杨氏也收到了朝廷的文书。\"
安矅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已经派人去播州了。如果我们两家联合,再争取其他土司的支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夜色中,播州与水西之间的山道上,信使们在密林间穿梭。一封封密信在烛火下被匆匆阅读,又被小心烧毁。
北京,文华殿。
太子朱高炽正与几位重臣议事。墙上悬挂着西南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
\"殿下,播州和水西方面有异动。\" 兵部尚书报告,\"我们的人发现两地之间有频繁的秘密往来。\"
朱高炽微微一笑:\"鱼儿开始游动了。继续收紧网,但不要惊动它们。\"
\"殿下英明。\" 内阁首辅拱手道,\"只是,如果他们真的联合起来,西南局势可能会失控。\"
\"失控?\" 朱高炽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着西南地区,\"这里是大明的领土,任何试图分裂的势力都必须被平定。我要的不是简单的臣服,而是彻底的融合。\"
他转身,目光坚定:\"告诉西南的官员,继续执行既定策略。让那些愿意合作的人看到希望,让那些抗拒的人感到绝望。至于杨氏和安氏 ——\"
朱高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要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进我布下的天罗地网。\"
西南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足以改变整个西南格局的风暴正在酝酿,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人们,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掌控。
与此同时,在播州与水西之间的一座偏僻山寨里,一场秘密会谈正在进行。昏暗的烛光下,杨镕与安矅隔着一张简陋的木桌对视。
\"安大人,\" 杨镕率先开口,\"朝廷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否则将被各个击破。\"
安矅点头:\"杨大人所言极是。但我担心,其他土司未必有勇气与朝廷对抗。\"
\"所以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理由。\" 杨镕低声道,\"一个让他们不得不站在我们这边的理由。\"
安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什么理由?\"
杨镕俯身向前,声音低沉如耳语:\"一场真正的战争。\"
烛火在这一刻似乎摇曳了一下,映照出两人脸上决绝的表情。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朱高炽正凝视着西南地图,嘴角微微上扬。
\"让他们以为自己掌控了局势。\" 他轻声道,\"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才会发现,自己不过是我棋盘上的棋子。\"
西南的命运,已经注定。只是,这场博弈的最终结局,真的会如朱高炽所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