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回到昆明已近三月。
黔国公府的书房内,炭盆驱散了春末的些许寒意,却驱不散沐晟眉宇间的阴霾。他望着窗外熟悉的庭院景致,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翡翠——这是某个土司前日送来的\"心意\"。
\"公爷,\"心腹幕僚低声禀报,\"朝廷派来的那些官,动作比我们想的要快得多。\"
沐晟冷哼一声:\"不过是虚张声势。朝廷哪来那么多懂税赋、通律法的人派到云南?那些读书人,不都挤破头想去江南、京畿做官吗?\"
他久居边陲,对内地这十年来的变化认知有限。他不知道,燕京大学堂、金陵书院乃至各地新式学堂,早已培养出大批精通实务的年轻学子,正愁没有施展抱负的舞台。
\"可是公爷,\"幕僚忧心忡忡,\"那个新来的税务司主事王明远,带着几十个算账的好手,已经把昆明的商税账目查了个底朝天。还有理刑厅的那个李正清,更是油盐不进,前日还把木氏土司的家奴给判了流放......\"
\"什么?\"沐晟猛地转身,\"木氏的人也敢动?\"
\"说是那家奴当街强抢民女,被李正清抓了个正着。木氏派人去说情,被直接轰了出来。\"
昆明城南,新挂起的\"云南税务司\"牌匾下,排起了长队。商户们好奇地张望着这座刚刚修缮一新的衙门。
\"都听好了!\"一个年轻税吏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自即日起,所有商税一律以永乐币缴纳!这是朝廷新铸的银元,成色十足,童叟无欺!\"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这纸票子能当钱用?\"
\"听说沐王府都不收这个......\"
这时,一个绸缎庄老板陪着笑脸上前:\"官爷,小的店里都是些零散铜钱,这永乐币......\"
\"无妨!\"税吏爽快地说,\"隔壁皇家银行就能兑换!一两银子换一块银元,随时可兑!\"
不远处,沐家名下的\"滇南茶行\"掌柜冷眼看着这一幕,低声对伙计吩咐:\"去,告诉各分号,继续只收银子和海贝。我倒要看看,这永乐币能撑几天。\"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过半月,情况就开始逆转。先是朝廷宣布,所有官营工程——包括正在勘探的铁路线和刚刚开工的昆明至大理的水泥路——工钱一律用永乐币发放。接着,福记商行在昆明开设分号,明确表示只接受永乐币交易。更让茶行掌柜心惊的是,连沐家控股的盐业公司也开始要求用永乐币结算。
\"掌柜的,这、这可怎么办?\"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咱们不收永乐币,可茶农现在都要这个,说是方便去福记买布匹、铁器......\"
掌柜的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终于明白,朝廷这次不是靠政令强推,而是用实实在在的经济链条,让永乐币自然
与此同时,昆明城东新设立的\"明伦学堂\"里,传来了朗朗读书声。
\"云岭苍苍,滇水泱泱,大明之风,山高水长......\"
课堂上,年轻的教员正在领读新编的《滇云地理志》。台下坐着数十个年纪不一的学童,有汉家子弟,也有彝、白等族头人送来的孩子。
\"先生,\"一个彝家少年举手问道,\"书里说我们都是大明子民,那为什么还要分土司、流官?\"
教员微笑着解释:\"这就好比一个大家庭,以前各房自己管自己。现在朝廷要让大家更团结,所以派流官来帮忙治理,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学堂外,几个土司派来窥探的家丁面面相觑。
\"这还了得?再读下去,娃娃们的心都要被读野了!\"
然而,让他们更吃惊的是,不过月余,就有土司主动把子弟送进了学堂——因为听说学得好的,将来可以去北京的大学堂深造,甚至能做官。
消息传到沐晟耳中,他久久不语。他终于意识到,朝廷用的不是刀剑,而是更厉害的武器:金钱和教化。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大理。
理刑厅推官李正清接到一桩命案:一个白族农户因争水,被当地杨氏土司的家丁活活打死。按照土司旧例,赔几头牛、几匹布就算了事。但李正清坚持要缉拿凶手,依法审判。
\"李推官,\"杨土司亲自来到理刑厅,语气傲慢,\"这是我们彝家人的事,按我们的规矩办就好。何必劳烦朝廷?\"
李正清不卑不亢:\"土司大人,如今既设理刑厅,命案就当依《大明律》审理。这是朝廷法度,还望土司配合。\"
\"若是我不配合呢?\"杨土司冷笑。
\"那下官只好请沐王爷主持公道了。\"
当消息传到昆明时,沐晟陷入了两难。帮土司,就是公然对抗朝廷法度;帮理刑厅,就会寒了各地土司的心。
就在这时,太子朱高炽的密信到了。信中语气温和,却字字千钧:\"......闻滇南有土司抗法,想必公爷定能妥善处置。朝廷新编的近卫师已移驻辰州,随时可入滇协助维稳......\"
沐晟放下密信,长叹一声。他知道,这是最后通牒。
三日后,在沐晟的默许下,云南都指挥使张荣派兵\"协助\"理刑厅,强行从杨氏土司府中带走了凶手。一个月后,凶手被依法判处斩刑。
行刑那天,大理城万人空巷。当刽子手刀起头落时,围观的各族百姓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片土地上,除了土司的规矩,还有朝廷的王法。
更让土司们恐慌的是修建中的昆大路。
\"公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几个大土司齐聚黔国公府,情绪激动,\"朝廷修这条路,分明是要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等路修通了,朝廷的军队朝发夕至,我们还有活路吗?\"
沐晟沉默地听着。他何尝不知道这条路的意义?但他更清楚,阻止修路就是公然谋反。而谋反的下场,看看播州杨氏就知道了。
\"诸位,\"沐晟终于开口,\"修路是咨政大会定下的国策,本公也无能为力。不过......\"
他话锋一转:\"朝廷答应,修路占用的田地都会按价赔偿。而且路修通后,诸位的茶叶、药材运出去也更方便。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土司们面面相觑。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位曾经说一不二的黔国公,如今说话也开始带着朝廷的口吻了。
果然,随着昆大路一段段修通,变化接踵而至。福记的商队来得更勤了,收的价钱也更公道。一些胆大的农户开始把山货运到昆明贩卖,甚至有人沿着新修的路去了更远的地方。
更让土司们坐立不安的是,越来越多的百姓遇到纠纷,不再找土司裁决,而是跑去理刑厅告状。而理刑厅的判决,往往比土司的裁决更得民心。
永乐十五年的秋天,昆明城外的演武场。
新组建的云南新军正在进行操练。这些士兵穿着统一的蓝色军服,手持燧发枪,动作整齐划一。观礼台上,沐晟看着这支完全按照新式操典训练的军队,心情复杂。
\"公爷觉得如何?\"身旁的朝廷特使微笑着问。
\"精锐之师。\"沐晟由衷赞叹。
\"这都是陛下的恩典。\"特使意味深长地说,\"有了这样的军队,云南才能真正的长治久安。\"
回府的路上,沐晟望着街道两旁新开的店铺、往来不绝的商旅,还有那些行色匆匆的朝廷官吏,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大半年光景,昆明已经变了模样。朝廷的势力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渗透到每个角落。金钱、法律、教育、道路、军队......朝廷用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
\"父亲,\"随行的长子低声问,\"我们以后......\"
沐晟望着远处苍翠的西山,良久才说:\"记住,从今往后,云南不再只有沐王府一个声音了。\"
夜幕降临,昆明城华灯初上。茶馆里,商人们用永乐币结账;学堂里,孩子们朗读着新编的教材;理刑厅内,烛火通明,官员还在审理案件。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个新时代,正伴随着水泥路的延伸和永乐币的叮当声,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