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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车陈醋,

如同一条沉默而臃肿的褐黄色长龙,

在短短两日内,被副将李崇以近乎刮地三尺的狠劲,

硬生生从周边郡县、甚至行商驼队的存货里强征而来,

堆积在雁门关前线的后方营区。

浓烈刺鼻的酸味弥漫在空气中,

与尸骸的焦臭、营地的汗腥、马匹的臊气混合在一起,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却又隐隐透着诡异希望的特殊气息。

第五日,破晓。

持续数日的毒辣日头仿佛也耗尽了气力,

被一层灰蒙蒙的云翳遮蔽,天地间光线昏沉,压抑得如同巨大的蒸笼。

然而,比闷热更令人不适的,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酸雾。

那是陈醋被反复泼洒、又在高温下不断蒸腾形成的。

雁门关前,

景象诡异而壮观。

整整一百架经过王铭亲自指点改良的投石机,

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排开阵列。

这些投石机的抛臂被加长,抛兜也由兽皮换成了内衬油布、更加坚韧防腐蚀的材质。

它们的弹药,不再是燃烧的火油罐或沉重的石弹,

而是一个个用藤条加固、封口严实的粗陶醋坛。

“预备——放!”

随着传令兵嘶哑的吼声,旗号挥动。

“嗡——嗡——嗡——”

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和抛臂破空声次第响起。

百架投石机如同巨人的手臂,轮番扬起、抛掷!

无数个褐黄色的醋坛划破昏沉的天空,

带着沉闷的呼啸,狠狠砸向雁门关那巍峨的青灰色城墙!

“啪嚓!哗啦——!”

“砰!噗嗤——!”

撞击声、碎裂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嘈杂的死亡交响。

醋坛在坚硬的城砖上、在女墙垛口间、甚至在守军惊愕的头顶轰然炸开!

粘稠、棕黄的老陈醋如同恶毒的花朵,在冰冷的石面上瞬间绽放、迸溅!

汁液顺着砖缝肆意流淌,在墙体上留下大片大片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

浓烈到极致的酸气,混合着陶土粉尘,

形成一片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黄色的酸雾,

贴着城墙缓缓弥漫、升腾,将关墙的下半截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刺鼻的毒瘴之中。

城头上,守军短暂的慌乱后,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快看!华人穷疯了!”

“泼醋?这是要给我们加菜吗?”

“弟兄们!他们送醋来啦,咱们也不能吝啬啊!”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满脸虬髯、披着镶铁皮甲的鞑靼将领,

在亲卫簇拥下登上城楼。

他正是雁门关守将——左贤王,脱火赤。

他眯着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关下那片不断抛射醋坛的投石机阵地,

又低头看了看城墙上流淌的褐色液体和弥漫的酸雾,

嘴角咧开一个充满轻蔑和残忍的弧度。

“哼!南蛮子技穷了!”

脱火赤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

“赵靖老儿,是被太阳晒昏了头,还是被死鬼冤魂吓破了胆?

拿醋来攻城?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城头哄笑不已的守军吼道:

“汉人请我们吃醋!我们草原的勇士,该用什么回敬?!”

“尿!用尿回敬他们!”

守军中立刻有人怪叫着呼应。

“对!撒尿!”

脱火赤狂笑着,竟真的率先解开腰带,

对着关下敌军的方向,肆无忌惮地排泄起来,

“给华狗加点料!让他们尝尝我们勇士的‘烈酒’!”

主帅带头,守军更是毫无顾忌。

一时间,城墙上白光晃动,

无数守军士兵解开裤带,对着关下明军阵地方向,嬉笑怒骂着倾泻污秽。

浑浊的尿液如同肮脏的雨点,混杂在流淌的醋液里,顺着城墙往下流淌,散发出更加令人作呕的恶臭。

城头上的哄笑、怪叫、辱骂声浪,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关下每一个华军将士的脸上。

中军后方,一处临时垒起的土台上。

王铭对城头的喧嚣和羞辱置若罔闻。

他整个人几乎趴在滚烫的沙土地上,

侧着脸,一只耳朵紧紧贴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青铜器物

——那器物形似倒扣的大碗,碗底连接着一根长长的铜管,深深插入地下。

这是王铭带来的“地听”,利用青铜良好的传声性能,能捕捉到地下深处细微的震动。

他的脸颊被沙砾烫得发红,

汗水混合着尘土在额角留下蜿蜒的痕迹,青衫下摆沾满了泥垢。

他的眼睛紧闭着,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那只紧贴青铜共鸣器的耳朵上。

周围投石机的轰鸣、醋坛的碎裂、城头的辱骂、甚至小侯爷焦躁的踱步声,

都被他彻底屏蔽。

时间一点点流逝。

烈日偶尔刺破云层,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突然!

王铭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颤!

他贴在地听器上的耳朵,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

“咔嚓!”

这声音来自大地深处,来自那被陈醋日夜浸泡、侵蚀的西南角墙基之下!

像是一根承受了太久重压的朽木,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铭骤然睁开双眼!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暗夜中点燃的火炬!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一个书生,

抓起手边一面红色的三角令旗,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投石机阵地的方向狠狠挥下!

“换五号醋!目标西南角楼!饱和攻击!一刻不停!”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微微变调,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令旗所指,军令如山!

早已在后方待命、装满标记着“伍”字大坛的运醋车被迅速推到阵前。

这些醋坛更大,封口处凝结着深褐色的醋膏,

气味更加浓烈醇厚,正是上党老陈醋中的极品,酸度惊人,沉淀物也更多。

“换五号醋!饱和攻击!放!”

改良投石机再次发出怒吼!

这一次,抛射的醋坛更加密集,

如同疾风骤雨,几乎全部集中轰向雁门关西南角楼及其下方那段早已被判定为“十室九空”的墙基区域!

“噗!哗啦——!”

“滋啦——!”

粘稠如膏、颜色深褐的五号老陈醋,

猛烈地泼洒、撞击在滚烫的城墙表面!

与先前泼洒的醋液、甚至守军的尿液混合在一起。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被烈日烘烤得滚烫的城墙砖石,在遭遇这更浓烈陈醋的瞬间,

竟然升腾起比之前浓郁数倍、如同实质般的滚滚白烟!

那白烟带着极其刺鼻、能瞬间灼伤鼻腔粘膜的强烈酸气,

如同一条条扭曲的白色毒蛇,贴着城墙疯狂翻涌、升腾!

短短片刻,就将整个西南角楼区域彻底笼罩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呛人欲绝的酸雾之中!

城头上守军的叫骂和嘲笑声,瞬间被剧烈的咳嗽和惊恐的呼喊所取代!

“父帅!快看那边!墙根!墙根在冒泡!”

一直紧张关注战况的小侯爷,

猛地指向被浓密酸雾笼罩的西南角墙根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大将军和周围将领立刻循声望去。

透过翻腾白雾的间隙,隐约可见!

那布满蜂窝状孔洞的青砖墙基表面,

正有无数的、细密如同珍珠般的白色泡沫,从每一个孔洞、每一条砖缝里疯狂地涌出、堆积、破裂!

发出连绵不绝的、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噗”声!

仿佛那段巨大的城墙不再是无生命的岩石,

而是一头受了致命重伤、正趴在地上痛苦痉挛、从伤口和口鼻中不断涌出血沫的垂死巨兽!

它在用这最后的“喘息”,宣告着自身根基的彻底腐朽!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再次笼罩了血腥的战场。

白日的酸雾在夜风中稍稍散去,却将那股深入骨髓的酸涩气息,

牢牢地渗透进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大将军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甲。

小侯爷焦躁地在帐内踱步,目光不时投向帐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关墙轮廓。

王铭则坐在角落的灯影里,面前放着一碗清水,

他正将白日收集来的、被醋腐蚀得如同面粉般的灰白岩粉,

一点点撒入水中,专注地观察着粉末在水中的反应和沉淀。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撕裂了帐内的沉寂。

一名浑身被夜露打湿、脸上沾满黑灰的哨探,

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闪入帐中,单膝跪地,气息急促。

“禀大帅!鞑子有异动!”

哨探的声音带着惊惶,

“西南角塌陷区域后方,小的隐约听到大队人马调动和...…和水声!

小的冒险靠近,借着他们火把光看到,

脱火赤正驱使大批民夫和辅兵,用木桶、皮囊从关内汾河支流取水!

他们…...他们正把水拼命往那段塌了的断墙和旁边的根基上泼!

像是在…...像是在固基!”

“什么?!”

小侯爷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剧变,

“泼水固基?这帮鞑子反应倒快!

王兄,他们用水冲掉酸醋,这墙基……”

“来不及了。”

王铭平静地打断了小侯爷的惊呼。

他放下手中的水碗,碗底已经沉淀了一层细腻的灰白泥浆。

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苍白却异常镇定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用水冲刷?”

王铭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那是饮鸩止渴。”

他指着碗底的沉淀物,

“此岩粉主要成分为石膏。

石膏遇水,并非被冲走,而是会重新溶解、结晶。

尤其是在被酸蚀后结构极度松散的情况下,水分的渗入,会加速其内部重结晶的过程。”

他站起身,走到大帐中央悬挂的简易关墙剖面图前,

手指精准地点在西南角墙基深处:

“大量冷水泼下,温度骤变,石膏重结晶时体积膨胀……这就像在朽木的空腔里塞满了不断胀大的冰锥。”

他环视帐内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将领们的心头:

“不是固基,是催命!

他们泼的水越多,那墙基崩塌得...…只会更快、更彻底!”

仿佛是为了给王铭这惊世骇俗的论断做出最残酷的注脚——

“轰隆隆隆——!!!”

一声远比上次墙塌更加沉闷、更加宏大、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恐怖巨响,

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整个大地都在疯狂颤抖!

中军大帐的顶棚簌簌落下灰尘,案几上的灯盏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闸门!是水闸的声音!”

经验丰富的大将军脸色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

几乎就在巨响传来的同时,

关城之内,雁门关依山而建所拦截的石河上游方向,

传来了山崩海啸般的、令人灵魂颤栗的轰鸣!

那不是砖石崩塌的声音!

那是亿万吨洪水挣脱束缚、毁灭一切的咆哮!

“石河!是石河闸门!”

有将领失声尖叫,声音充满了绝望!

脱火赤!

这个凶残狡诈的鞑靼将领,

眼见墙基不保,竟悍然掘开了雁门关上游的石河蓄水大闸!

他要水淹七军!

用毁灭性的洪流,将关前这十万华军彻底吞噬!

滔天的洪水,如同被囚禁万载的恶龙终于挣断了锁链,

挟裹着上游崩塌的山石、断裂的巨木、以及毁灭一切生灵的恐怖力量,

从雁门关内那突然洞开的黑暗闸口处,

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涌而出!

洪水首先冲垮了关内低洼处的营房、工事,

卷起无数杂物和猝不及防的守军,形成更加庞大浑浊的死亡洪峰,

然后,如同张开巨口的洪荒巨兽,狠狠扑向关墙之外,

华军依地势扎下的、位于相对低洼处的营区!

“洪水!快跑啊——!”

“闸开了!汾河决堤了!”

“救命!我的腿——!”

凄厉到骇人的惨嚎瞬间被滔天的水声淹没。

华军营区如同脆弱的纸片玩具,在洪峰的第一次冲击下便土崩瓦解!

帐篷被撕碎、冲走,栅栏被连根拔起,来不及上马或找到高处的士兵,

如同蝼蚁般被浑浊的、裹挟着大量碎木和尸体的激流瞬间吞没!

火光在洪水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的星辰。

“王兄!小心!”

混乱之中,小侯爷的嘶吼格外尖锐。

他几乎是本能地跃上身边一匹受惊的战马,

拼命踢打马腹,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朝着王铭所在的那个临时指挥土台冲去!

滔天的洪水,如同浑浊的巨墙,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已经扑到了土台之下!

王铭站在土台边缘,青衫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决绝。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中军那面象征着指挥权、凝聚着全军意志的、巨大的“赵”字帅旗上!

帅旗的旗杆,正矗立在洪水即将吞噬的低洼处!

不能倒!

这面旗,绝不能倒!

旗倒,则军心溃!

洪水已经漫上土台,冰冷的浊浪瞬间没过了王铭的脚踝!

千钧一发之际,王铭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向后奔逃,反而在小侯爷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猛地向前一扑,

竟然主动迎着那扑来的丈高浊浪,纵身跳下了土台!

“王兄——!”

小侯爷的肝胆俱裂!

然而,就在王铭身体即将被洪水吞噬的瞬间,

他手中一道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套索,

如同灵蛇般甩出,精准无比地套在了中军帅旗那粗壮的旗杆顶端!

绳子的另一端,则牢牢系在他自己的腰间!

“噗通!”

王铭的身体狠狠砸入冰冷刺骨、汹涌狂暴的洪水之中,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

浑浊的泥水夹杂着碎石木屑,疯狂地灌入他的口鼻!

但腰间绳索的拉扯力也瞬间绷紧!

他整个人被洪流巨大的冲力带着,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借着绳索的牵引,

在旗杆附近的水面上猛地荡起一个巨大的弧线!

“咳!咳咳!”

王铭在激流中挣扎着露出头,吐出口中的泥水,

冰冷的洪水刺激得他浑身颤抖,但他的右手,

却死死地握住了腰间那柄用于测绘的、锋利的短刀!

他借着绳索的拉力,在洪水中奋力稳住身形,扬起手臂,

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刀狠狠劈向那粗壮的旗杆!

“咔嚓!”

一声脆响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微不可闻!

就在这时!

仿佛是天地间最残酷的戏剧高潮上演!

“轰——咔啦啦啦——!!!”

西南角方向,那承受了五日酸蚀、又被守军“好心”泼水催命的城墙根基,终于彻底崩溃!

伴随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百倍的、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段西南角楼连同近十丈长的厚重墙体,

如同被推倒的积木巨塔,在滔天洪水冲击力的共同作用下,向内轰然倾覆、崩塌!

亿万吨的砖石、夯土、梁木,如同山崩一般砸入关内汹涌的洪流之中,激起数十丈高的浑浊巨浪!

而几乎就在同一刹那!

王铭手中的短刀,也终于斩断了帅旗旗杆最关键的支撑点!

“吱呀——轰!”

粗壮的旗杆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带着那面巨大的“赵”帅旗,

朝着与洪水冲击相反的方向——关墙缺口的方向——缓缓倾倒!

然而,崩塌墙体砸入洪水形成的反向巨浪,

如同狂暴的巨拳,狠狠拍打在王铭身上!

腰间绳索传来的巨力瞬间消失,他整个人被这毁灭性的浪头高高抛起,

然后如同破碎的玩偶,被裹挟着无数砖石碎块的激流,

狠狠卷向那刚刚形成的、黑暗狰狞的城墙巨大缺口!

“王兄——!!!”

小侯爷目眦欲裂,策马冲到水边,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青色的身影在浑浊的浪涛中一闪,

瞬间被吞没在崩塌城墙形成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豁口之中,消失不见!

只有那面巨大的帅旗,倒在缺口附近的泥泞里,

旗面被泥水浸透,却依旧倔强地未曾沉没。

……

黎明,挣扎着从地狱般的黑夜中透出一丝惨白的光。

洪水在摧毁了低洼处的营区后,势头终于稍减,

浑浊的水流裹挟着大量杂物和尸体,在关前形成一片广阔的、泥泞不堪的泽国。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淤泥和浓烈不散的酸腐气息,以及…...死亡的味道。

大将军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泥水中,铁甲上沾满了泥浆。

他面前,是雁门关西南角那个被撕裂的巨大伤口

——长达十余丈的城墙彻底崩塌,

形成了一个由破碎砖石、扭曲梁木和泥浆堆积而成的、陡峭而狰狞的斜坡,直通关内!

浑浊的积水在豁口下方形成了一个漩涡,打着转,吞噬着漂浮的杂物。

这就是用五百车陈醋和无数生命换来的通道!

代价,惨烈得无法呼吸。

大将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缓缓扫过这片人间地狱。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豁口边缘一处被半块碎裂青砖压着的异物上。

那是一块布。

半幅残破的、被泥水和深褐色污渍浸透的青色布片。

大将军的心猛地一沉。

他推开亲兵递来的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泥泞,

亲手将那半幅青衫布条从碎石下扯了出来。

布条入手冰冷、沉重,浸满了泥水。

然而,在布条相对干净的一角,

却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有些发黑的粘稠液体,

清晰地画着一个尖锐的箭头!

箭头所指的方向,正是雁门关内,隐约可见的、高耸的粮仓囤积区域!

“是王县伯!是王县伯的手笔!”

小侯爷踉跄着扑过来,看到那布条和箭头,

声音哽咽,带着巨大的悲痛和一丝绝境中的希望。

他认得那青衫的布料,更认得王铭随身携带用来标记地图的特殊朱砂混合墨。

这暗红发黑的颜色,分明是墨混着...…血!

大将军紧紧攥着那半幅浸透了泥水、血污和朱砂的青衫布条。

布料的边缘在昨夜的洪水和撞击中已经破碎不堪。

他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指,用力地摩挲着那个用血和墨画出的、指向关内粮仓的箭头。

冰冷的布条,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最后的热度与意志。

大将军缓缓抬起头。

他那张被风霜和硝烟刻满沟壑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如同烧红的炭,死死盯着那黑暗的、通往关内的巨大豁口。

布条上那个血画的箭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沉痛、所有的迟疑。

“……”

死寂笼罩着废墟。

突然!

大将军猛地扬起手,狠狠地将那半幅青衫布条摔在脚下浑浊的泥浆里!

紧接着,他如同暴怒的雄狮,

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在洪水中幸存、还残留着半坛子褐色五号醋的粗陶大缸!

“哗啦——!”

粘稠酸臭的老陈醋混合着泥浆,泼溅开来!

大将军沾满泥浆和醋液的手指,

如同出鞘的利剑,直指雁门关那巨大的、流着泥水的伤口!

他的声音,不再是闷雷,

而是如同受伤野兽濒死前的咆哮,嘶哑、狂暴、却蕴含着焚尽一切的毁灭意志,

炸响在每一个幸存将士的耳边:

“给老子泼——!!!”

“所有醋!所有坛子!给老子对着那个口子!继续泼——!!!”

“泼到城墙化成水!泼到地陷三尺!

泼到他妈鞑子的骨头缝里——都酥了!都给老子——泼!!!”

最后的“泼”字,如同惊雷,

带着血与火的仇恨,在尸骸遍地的战场上疯狂回荡!

幸存的士兵被这狂暴的怒吼激起了最后的血性!

残存的投石机被重新架起在泥泞的高地,

一坛坛仅存的、混杂着泥水的陈醋,再次被装填。

“放!”

褐黄色的醋坛,带着明军最后的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

划破黎明天幕,狠狠砸向那崩塌的缺口,砸向豁口内堆积的砖石废墟,

砸向那片通往关内的、被血与泥浸泡的土地!

“噗!哗啦!”

“滋啦——!”

酸液在废墟上肆意流淌,白烟再次升腾,刺鼻的气味弥漫。

就在这片纷飞的“酸雨”和弥漫的白雾之中,

在那巨大豁口的深处,关城之内,隐约地、极其顽强地穿透了水声、风声和泼醋的嘈杂,

传来了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响——

叮!当!锵!

那是金铁交击、奋力搏杀的声音!

如同暗夜中骤然爆出的第一点火星!

王铭!

他冲进去了!

他就在关内!

他在敌后,点燃了焚毁这座孤关的第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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