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 :铜钟鸣处是归途
裂穹刀的寒芒在暮色里敛去最后一丝锋芒时,凌羽的指腹恰好触到鲨鱼皮刀鞘的第七道褶皱。这处被他摩挲了十七年的纹路早已光滑如镜,此刻却像有细小的电流顺着掌心爬上来,与远处传来的铜钟震颤撞在一起。
“铛——”
钟声裹着晚潮般的暮色漫过青石镇的屋檐,凌羽抬头时,正看见苏瑶站在酒肆的雕花门槛上挥手。她身上那件靛蓝布裙被风掀起边角,露出腰间悬着的银质酒葫芦,阳光穿过葫芦上镂空的缠枝纹,在她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十七年前在漠北草原上,她第一次给他灌马奶酒时的模样。
“磨蹭什么?若雪炖的羊肉都要凉透了!”苏瑶的声音混在钟声里飘过来,带着她独有的、像浸过蜜的清冽。凌羽笑着提刀走过去,裂穹刀的刀鞘在石板路上拖出轻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灰鸽。
酒肆二楼的窗棂敞着,白若雪正低头用棉布擦拭案上的药罐。她今天换了身月白长衫,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侧脸在夕阳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时睫毛颤了颤,手里的药罐却稳如磐石——这双手既能在手术台上捏稳柳叶刀,也能在战场上用银针钉住敌人的咽喉,此刻却正为他温着驱寒的姜汤。
“伤口还疼吗?”白若雪的指尖搭上他的手腕时,凌羽才注意到她袖口沾着点草药汁的青痕。昨夜在黑风岭围剿残匪时,他左臂被弩箭划开的伤口还裹着纱布,此刻被她微凉的指尖一碰,竟奇异地消了大半灼痛。
“早没事了。”凌羽想抽回手,却被她轻轻按住。白若雪的眼神落在他手臂上,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只低声道:“裂穹刀的戾气太重,你每次用刀过度,旧伤就会反噬。”她说话时,案上的铜炉正飘出艾草的清香,混着楼下传来的羊肉汤香气,把“戾气”两个字衬得温柔起来。
楼梯“吱呀”响了两声,柳依抱着一摞账本上来了。她今天穿了身利落的短打,腰间别着柄小巧的匕首,显然刚从镇外的屯田处回来。看见凌羽,她眼睛亮了亮,把账本往桌上一放就凑过来:“今天清点粮仓时,发现共生草又多了半亩。你说的没错,这草真能在沙地里扎根。”
凌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青石镇外的河滩上,大片翠绿的共生草正顺着河岸蔓延。这种被北境牧民称为“活菩萨”的植物,根系能在砂石里盘结生长,当年他在昆仑墟的冰缝里发现第一株时,谁也想不到十七年后,它们会沿着古河道铺成一片绿毯,把曾经的戈壁变成能种出青稞的良田。
“当年在极北冰原,你说要让共生草长满荒芜之地,我还笑你异想天开。”苏瑶端着酒壶过来,给每人倒了杯琥珀色的酒液,“现在看来,倒是我鼠目寸光了。”她仰头饮尽杯中酒时,喉间滚动的弧度让凌羽想起在澜沧江畔,她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救他的那个雪夜——那时她也是这样仰头喝酒,酒液顺着脖颈滑进衣襟,在漫天风雪里烧出团火来。
铜钟的余韵还在山谷里荡着,柳依忽然指着账本笑出声:“说起来,昨天收到西域商队的消息,他们说沙暴里听见有人唱咱们编的那首《归乡谣》。”她清了清嗓子哼起来,“共生草,漫山跑,黄沙变成金元宝……”
歌声刚起,白若雪已经红了眼眶。凌羽记得她第一次听见这歌谣,是在五年前收复失地的庆功宴上。那时她刚从尸堆里把他拖出来,指甲缝里全是血污,听见伤兵们唱着歌,突然就抱着他肩膀哭了。她说:“凌羽,我爹娘要是还在,看见现在的景象,该多好。”
“会好的。”凌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他的掌心还带着裂穹刀的寒气,却让白若雪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苏瑶把一块炖得酥烂的羊肉放进她碗里,柳依则翻着账本站起来:“我去看看镇西的了望塔修得怎么样了,今晚轮到咱们值夜。”
暮色渐渐漫进窗棂时,凌羽才发现白若雪在他袖口绣了朵共生草。淡绿色的丝线在玄色劲装上并不起眼,却针脚细密得像她做缝合手术时的手法。“防蚊虫的。”她见他盯着花纹看,脸颊微红地解释,“这草晒干了磨成粉,能避蛇虫。”
凌羽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指腹上薄茧——那是常年握手术刀和银针磨出来的痕迹。他忽然想起十七年前在军区医院,这个总爱脸红的实习生给他换药时,手抖得连镊子都快捏不住。时光真是奇怪的东西,能把怯生生的小姑娘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医仙,也能把他这双手沾满血腥的手,养出摩挲刀鞘时的温柔。
“铛——”
铜钟又响了一声,这次带着明显的急促。柳依的声音从楼下冲上来:“凌羽!了望塔发信号了,好像是南边来了商队!”
凌羽抓起裂穹刀时,苏瑶已经把他的披风抛了过来。白若雪迅速将一包草药塞进他怀里:“里面有止血的金疮药,还有防瘴气的药丸。”她说话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轻轻落下去。
冲出酒肆时,暮色已经浸蓝了半边天。青石镇的石板路上,镇民们正提着灯笼往南门走,孩子们举着纸鸢跑过,风筝尾巴上的流苏在风里飘成彩色的线。凌羽看见王铁匠的儿子抱着个铁皮喇叭喊:“是西域来的商队!带了葡萄干和波斯地毯!”
南门的了望塔上,柳依正举着望远镜张望。看见凌羽过来,她递给他一个竹筒:“刚收到的信鸽,是龙组的密函。”凌羽拔开塞子倒出卷羊皮纸,借着灯笼的光看了两行,眉头慢慢蹙起来。
“怎么了?”苏瑶的手按在腰间的软剑上,眼神瞬间锐利如鹰。她总是这样,前一刻还能笑盈盈地温酒,下一刻就能拔剑护在他身前。
“黑风岭的残匪不是散了,是被人收编了。”凌羽的指尖划过羊皮纸上“血鸦”两个字,声音沉了下来,“这个组织在西域搞了三年,专抢商队,上个月还劫了咱们送往前线的药材。”
白若雪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个药箱:“他们的据点在哪?我记得黑风岭西侧有处溶洞,潮湿阴暗,容易滋生瘴气。”她总能在最紧张的时候,想起与救人相关的细节。
柳依已经在地上画出简易地图:“根据商队传来的消息,他们今晚可能会在鹰嘴崖设伏。”她用石子在“鹰嘴崖”三个字旁边敲了敲,“这里是去西域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
凌羽抬头时,铜钟恰好又响了一声。这次的钟声里,似乎混着远处传来的驼铃。他握紧裂穹刀,刀鞘上的纹路硌着掌心,却让他想起十七年前在昆仑山巅,师父把这把刀交到他手里时说的话:“刀是用来护佑的,不是用来杀戮的。”
“若雪,你带镇民们去粮仓后的密室,那里有暗道通往后山。”凌羽的声音平静下来,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苏瑶,你跟我去鹰嘴崖。柳依,你留守青石镇,调二十名屯田兵守住粮仓。”
“我跟你去。”白若雪突然开口,药箱被她抱得更紧了,“鹰嘴崖有瘴气,你们需要懂药理的人。”她的眼神很亮,像落了星光,“而且,我的银针也能派上用场。”
凌羽看着她眼底的坚持,忽然想起在漠北战场的野战医院里,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曾跪在雪地里,用体温焐热冻僵的伤员。他点了点头,苏瑶已经翻身上马,手里的缰绳一扬:“再磨蹭,商队就要成人家的囊中之物了!”
马蹄声踏碎暮色时,柳依在身后喊:“注意安全!我让炊事班给你们留着羊肉汤!”
白若雪的医术果然派上了用场。刚到鹰嘴崖下,她就认出路边的毒草:“这是‘断魂草’,碾碎了混在烟里,能让人四肢无力。”她从药箱里拿出几株艾草点燃,烟气辛辣,恰好能驱散毒瘴。
苏瑶的箭法还是那么准,黑暗中一箭射穿三丈外的火把,惊得埋伏的匪徒叫骂着冲出来。凌羽的裂穹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刀风扫过之处,匪徒手里的弯刀纷纷落地。他刻意避开要害,刀锋只挑断他们的手腕筋络——就像师父说的,刀是用来护佑的。
白若雪的银针比箭更快,总能在匪徒挥刀的瞬间,精准地钉住他们的穴位。有个匪徒想从背后偷袭凌羽,她反手甩出的银针直中对方眉心,却又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让那人晕了过去。
“小心!”苏瑶突然扑过来推开凌羽,一支淬了毒的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钉进旁边的树干里。箭尾的羽毛还在颤动,苏瑶已经拔剑冲了上去,剑光如练,瞬间挑落了藏在暗处的弓箭手。
凌羽摸出白若雪给的药丸塞进嘴里,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下去,压下了肩头传来的麻意。他转身时,正看见白若雪蹲在地上给受伤的商队护卫包扎,月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让那些沾着血污的纱布都变得温柔起来。
战斗结束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苏瑶清点俘虏时,发现其中有个少年腿上中了箭,正咬着牙不肯出声。白若雪走过去想给他处理伤口,少年却猛地挥开她的手,眼里满是戒备。
“我见过你。”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去年在沙河镇,你给过我半个窝头。”
白若雪愣了一下,随即想起去年冬天,她确实在沙河镇的破庙里救过一群流浪儿。她解开药箱:“箭上没毒,但伤口发炎了,不处理会截肢。”
少年盯着她手里的药膏,突然红了眼眶:“俺们也是没办法……血鸦的人说,只要抢够一百两银子,就给俺妹妹治病。”
凌羽走过去时,正看见白若雪把少年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她的声音很轻,像哄孩子一样:“青石镇有医馆,能治好你妹妹。而且,我们的屯田需要人手,管吃管住,还能学手艺。”
苏瑶在一旁清点匪徒的行囊,突然举起个羊皮袋喊:“这里有张地图!好像是血鸦的总舵位置!”
柳依的信鸽恰在此时落在凌羽肩头,脚上的信管里卷着张字条:“共生草种子已运抵河西,明日开始播种。”
凌羽抬头望向东方,朝阳正从地平线爬上来,把鹰嘴崖染成金红色。远处的青石镇传来模糊的歌声,是柳依教镇民们唱的《归乡谣》,歌声里混着铜钟的余韵,像条温暖的河,漫过他脚下的土地。
裂穹刀的刀鞘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凌羽伸手按住刀柄,忽然明白师父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刀不是用来杀戮的,是用来劈开荒芜,让共生草能扎根;是用来守护,让流离失所的人能找到家园;是用来敲响铜钟,让歌声能代替枪声,在山河间长久地回荡。
“回去吧。”凌羽转身时,看见苏瑶正牵着两匹马过来,白若雪已经把少年扶上其中一匹。朝阳落在她们脸上,苏瑶的笑容里带着酒的醇香,白若雪的眼神里盛着药草的清芬,像极了他十七年来守护的、最珍贵的模样。
马蹄声踏过沾满露水的草地时,凌羽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他也在跟着哼那首《归乡谣》。歌声虽然生涩,却像颗种子,落在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上。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当裂穹刀再次归鞘时,铜钟会再次敲响。那时,共生草会铺满更远的戈壁,歌声会传到更辽阔的远方,而那些曾经的荒芜,终将长出炊烟;那些曾经的陌生,终将成为家人。
就像此刻,朝阳漫过青石镇的屋檐,柳依已经站在酒肆门口挥手,锅里的羊肉汤正冒着热气,等待着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