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盗门推开的瞬间,暖黄的灯光如潮水漫出,裹挟着香玲的抱怨扑面而来。许前进握着冰凉的门把手,指节在金属表面凝出霜意,身后许和平和小叶像受惊的鹌鹑,眼神慌乱交汇,又迅速错开——这场景,倒像是三个被班主任堵在教室后门的学生。
\"你可算回来了啊!\"香玲抄着胳膊堵在玄关,藏青色围裙皱巴巴地沾着面疙瘩,活像张揉皱的宣纸。她脚下的粉色拖鞋重重碾过地板,在寂静的夜里砸出闷雷般的声响,\"你们爷仨现在统一战线啊,和我搞孤立啊!啊?\"尾音陡然拔高,惊得墙角绿萝的叶子都跟着颤了颤,\"你知不知道许大宝的媳妇,这一天来咱们家多少趟了吧?\"
许前进脱鞋的动作猛地僵住。鞋架上,,许大宝上周送来的黑色牛皮鞋泛着冷光,鞋尖端正地指向客厅,像两把无声的匕首。那天许大宝西装革履,笑纹里堆满殷勤:\"前进哥,省城新款,您试试!\"此刻回想,那包装精美的鞋盒里,仿佛藏着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不好意思,香玲,我们今天忙,石艺厂的事,好歹让我和小吴平息了。\"许前进扯松领带,丝绸摩擦声刺得耳膜生疼,喉结在干燥的脖颈间艰难滚动,\"后来又去小叶的休闲吧待了会。\"
\"哼!从此以后我都不叫你前进哥,就喊你许前进!\"香玲转身撞开厨房门,橱柜在剧烈震动中发出呜咽。她端着半壶凉茶旋风般折返,瓷杯重重砸在茶几上,褐色水渍如蛛网般在米白色桌布上蔓延,\"你去休闲吧倒是清闲!许大宝媳妇缠着我,连上厕所都跟着!\"
许前进跌进沙发,皮革发出疲惫的呻吟。\"行,好的,夫人,放心好了。\"他仰头望着天花板裂缝里渗出的水渍,像极了此刻凌乱的思绪,\"他的事有啥可紧张的?已经板上钉钉了。就等着核查组、督导组下来查。\"
\"上次下来查,又不是你出事了,你着什么急啊?\"香玲叉腰冷笑,眼角的细纹里结着冰霜。许前进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余光瞥见许和平和小叶缩在墙角,活像两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
\"和平啊,小叶,你们早点休息。\"许前进坐直身子,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你娘说话虽然絮叨了点,但是一片好心,你们应该理解她。\"
\"是的爹,知道。\"许和平挠着后脑勺,拽着小叶往楼梯逃去,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台阶上,仿佛急于逃离这压抑的战场。
客厅陷入死寂,唯有香玲收拾茶几的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许前进的思绪突然被拽回几个月前的清晨,村委会门口的槐树刚抽出新芽,许大宝西装笔挺地拍着胸脯,烟盒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前进哥,我一定把东山度假村二期工程办得漂漂亮亮!\"那时他递烟的手稳如磐石,哪像纪委笔录里按手印时,抖得连红泥都洇出歪歪扭扭的纹路。
\"想什么呢?\"香玲带着茉莉花香的气息突然笼罩过来,温热的泡脚桶轻轻抵在他脚边,\"自己过好自己的就行了。别人爱咋咋的,各扫门前雪。你不贪污受贿就行了。\"
\"我倒是想啊,可是有你这么个廉政公署的高级督查在我面前,我哪敢啊?\"许前进把脚泡进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眼镜片,也模糊了记忆里徐大宝的脸。\"对了,最近美丽姐怎么样?\"
香玲擦拭他手背的动作顿了顿,毛巾摩挲皮肤的触感突然变得沉重。\"还是老样子,天天不是在超市帮忙就是去村活动大院转转,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想她了?。她忽然长叹一声,\"你说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当年许大宝结婚时,全村人举着火把送他们进洞房,就他那腼腆样,大家都怀疑他怎么和媳妇入洞房,没想法现在他居然贪污腐化.....\"
窗外,南山石艺厂的探照灯刺破夜幕,在天花板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极了许大宝在审讯室里躲闪的眼神。许前进盯着泡脚桶里摇晃的倒影,那个总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的青年,那个暴雨夜背着瘫痪老人蹚过洪水的汉子,究竟从哪片记忆的裂缝里,悄然变成了卷宗里冰冷的数字?
泡脚水凉透时,香玲起身去添热水。许前进望着妻子在暖黄灯光下略显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春天,她扎着红头绳挨家挨户劝学,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或许正因这份执拗,得知许大宝出事时,她比自己更坐立难安——在她心里,葫芦湾村的每个村民,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水热了,再泡泡。\"香玲把姜片撒进桶里,金黄的碎片在水面打着旋儿,\"明天我陪你去趟许大宝家?\"
许前进摇头,水面的涟漪搅碎了月光,碎银般的光点在瓷砖上跳跃。\"不用,有些坎,得他自己跨。\"他伸手握住妻子布满老茧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岁月的纹路缓缓流淌,\"不过......等这事过了,咱们去美丽姐的超市买包糖吧。\"
香玲的睫毛剧烈颤动,眼眶瞬间漫上水雾。她轻轻捶了下丈夫的肩膀,声音却软得像团棉花:\"老不正经的,大半夜说什么胡话......\"
夜色渐深,南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晕染的水墨画。许前进听着身旁香玲平稳的呼吸声,望着天花板上树影婆娑,忽然懂得:这世上有些黑暗注定会被照亮,就像无论霜夜多冷,黎明总会撕开夜幕。而他要做的,就是握紧手中这簇微芒,守好葫芦湾村每一盏亮起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