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像未出鞘的钝剑,只在厚重的窗帘边缘洇出几缕淡金,急促的敲门声便如骤雨般砸来。二懒费力地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酸涩的眼球在眼眶里迟缓转动,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嘟囔:“谁啊?大早上不让人安生,睡觉的点也来打扰人家……”木质拖鞋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尾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二懒胡乱抓了抓炸毛的头发,随手扯过搭在椅背上的旧外套,布料带着昨夜残留的体温。
铁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潮湿的晨雾裹挟着露水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二懒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来人,困意瞬间被惊散——许前进直挺挺地杵在门口,晨雾如同薄纱,将他的轮廓晕染得模糊又朦胧。他左手攥着瓶二锅头,右手同样拎着一瓶,指节因过度用力泛着青白,仿佛那不是酒瓶,而是救命的浮木。他眼神空洞地盯着二懒,瞳孔深处翻涌着化不开的阴云,像是溺在深海里找不到方向的人。
“咋了这是?快说说!”二懒伸手去接酒瓶,触手一片冰凉,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背。“大早上找我喝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嘴上调侃着,心里却警铃大作。相识了大半辈子了,许前进向来是顶梁柱般的存在,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定是发生了天塌了般的大事。
“我过来找你喝酒还不行嘛二懒叔?”许前进瓮声瓮气的回应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执拗,抬腿跨门槛时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二懒慌忙扶住他,烟草混着劣质白酒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味道里浸着浓重的颓唐,像是在黑暗里闷了整夜的潮湿被褥。
“行行行!赶紧进来!”二懒反手关上门,掌心残留着他胳膊的温度——那温度低得不正常,像是被寒夜浸透了筋骨。引着他往堂屋走时,屏风后突然炸开二懒的大嗓门:“蛮子啊!赶紧起来!烧点水,再弄几个菜!”就见蛮子风风火火冲出来,褪色的碎花围裙歪歪扭扭系在腰间,头发随意挽成个发髻,几缕碎发黏在泛着薄汗的额前,倒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
“别弄了!打电话给饭馆叫几个菜得了!”二懒眼睛突然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许前进,又转头剜了蛮子一眼:“还愣着干啥,没看到前进大老远来了嘛?”
蛮子挠着后脑勺嘟囔:“大清早的,饭馆哪有开门营业的啊……”
“我不管!”二懒一把夺过蛮子兜里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敲得“哒哒”作响,“蛮子,把刘家农家院电话给我!”还没等蛮子反应,电话已经接通,二懒扯开嗓子喊道:“小刘啊!赶紧给我弄几个菜送家里来!麻溜的!”尖锐的嗓音惊飞了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里,电话那头传来模糊的抱怨。
“别废话!前进到我们家来了,这可是大事!”二懒柳眉倒竖,音量又拔高几分。许前进在八仙桌边坐下,老旧的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酒瓶标签,纸片被抠得卷起毛边,半晌才闷声开口:“别折腾人家,大早上的……”
“说啥呢!”二懒叉着腰,活像只护崽的母鸡,“你能来,天大的事!小刘要是敢磨叽,看我不找他算账!”转身进厨房前还不忘叮嘱:“蛮子,去把地窖里的陈花生拿出来,我们就着花生先泯两口!”
蛮子应了声,接着就去拿花生了。余光里,许前进的肩膀像被无形的巨石压着,往日挺直的脊梁弯成了张残破的弓,下巴冒出的青茬像荒芜的野草,浓重的黑眼圈几乎要吞掉他半张脸。
“前进,到底咋了?”二懒压低声音凑过去,“咱爷们可是打交道大半辈子了,还有啥不能说的?”
许前进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恰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三轮车“突突突”的轰鸣,小刘扯着嗓子喊:“二懒叔!菜送来了!辣子鸡丁、红烧鲫鱼,还有你最爱的凉拌猪耳朵!”
二懒一阵风似的冲出去,笑声隔着门板飘进来:“小刘,你这速度可以啊!过年的时候给你发个奖状!”塑料袋的窸窣声、打趣的笑骂声,混着清晨特有的喧闹,给压抑的屋子撕开道口子。
瓷碗碟碰撞的脆响里,二懒重重把酒杯搁在徐前进面前,酒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蜿蜒成细流:“前进,啥也别说,先喝一口!”许前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指节捏着酒杯的关节发白。
“二懒叔,不怕你笑话,天大的事在我眼里都不是事,可唯独感情这个事,我是多么的脆弱啊,禁不起一丝风吹雨打啊。”他抹了把嘴角,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这句话像颗重磅炸弹,蛮子和二懒对视的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骇人的震颤——那可是村里致富领路人啊,县里有名的村优秀一把手,怎么会...
“咋回事啊前进?既然没把二懒叔当外人,想说啥你就说吧?”二懒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许前进又灌下一大口酒,酒水顺着下巴滴进衣领:“世人只看今人笑,又谁思得旧人哭……”他突然苦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绝望的颤音,“昨晚半夜,香玲居然说我,说美丽姐……”
二懒猛地按住他要继续倒酒的手:“前进,别喝急了!都老夫老妻得了,咋还较上真了!”
许前进别过脸,盯着墙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三个少年蹲在河边,举着刚钓上的鱼笑得灿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不甘心啊...这些年,我每天睁眼就是大伙的工资、厂子的开销,想着能让大伙过上好日子……”
二懒伸手搂住他颤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战栗让人心酸。蛮子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边角磨破的存折:“前进,这里有五万块,你先拿去周转。”
“想多了吧蛮子,我不用钱!”许前进急得眼眶通红,伸手去推,“我只是没个宣泄自己情绪的地方,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说什么胡话!”蛮子把存折硬塞进他兜里,眼眶也红了,“当年我难产大出血,要不是你连夜开车送我去县城医院,我这条命早没了!”她吸了吸鼻子,强打起精神,“大不了从头再来!咱们镇上有的是能人,还怕没出路?”
不知何时,晨光已经洒满屋子,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杯杯相碰,清脆的声响里,仿佛能听见冰封的希望开始解冻。窗外,麻雀又叽叽喳喳地落回屋檐,新一天的太阳,正从这份滚烫的情谊里,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