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光像被水洇开的宣纸,从窗棂缝隙处晕染出淡淡的白。香菱习惯性地伸手去够床榻另一侧,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被褥,残存的体温早已消散在晨风里。她揉开惺忪睡眼,帐幔外浮动的晨雾如同薄纱,顺着窗缝悄然潜入,将屋内氤氲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许前进那件泛白的蓝布衫孤零零地挂在衣架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衣摆扫过墙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寻不见衣主人的踪影。
起初,她并未放在心上,只当男人又像往常一样,踏着晨露去巡山了。灶膛里添上柴火,看着和平和小叶捧着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喝着小米粥,金黄的米粒在热气中若隐若现。直到日头高高爬过树梢,村口老槐树下的梆子声\"梆梆梆\"敲过三遍,往常这个时候,许前进早该扛着锄头,哼着跑调的山歌,大步流星地回来吃饭了。可今日,门外除了偶尔路过的脚步声,再无熟悉的身影。
香菱匆匆解下沾满面渣的围裙,随手甩在灶台边,发梢还沾着蒸馒头时的温热雾气。她小跑着穿过青石小巷,露水打湿了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美丽超市\"褪色的红绸招牌在风中微微飘动,玻璃柜台里整齐摆放着几包廉价香烟,周美丽的嫂子嗑着瓜子,朝她摇摇头:\"没见着阿,今晨进货的马车倒是来得比往常早,天没亮就走了。\"
二懒家的竹篱笆爬满了粉紫色的牵牛花,还未走近,屋内传来的碰杯声便隐隐约约飘了过来。香玲的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要冲出胸腔。她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指尖刚触到虚掩的木门,许前进沙哑的声音就混着浓烈的酒香飘了出来:\"我这辈子,有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屋内,摇曳的烛火将许前进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他捏着酒盏的手不停地颤抖,映得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当他说起母亲在饥荒年,用榆树皮掺着观音土给他做糊糊,自己却饿得浑身浮肿时,声音哽咽;回忆起美丽姐把供销社最后一包红糖塞给他,掌心残留的温度,眼神里满是温柔;而说到香玲在暴雨夜,背着发高烧的和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二十里山路上,单薄的脊梁在雨幕中倔强地挺立,酒盏\"当啷\"一声摔在青砖地上,碎瓷片四溅,酒水溅起的水花,在烛光下闪烁如泪。
\"我却连个安稳日子都给不了她......\"许前进用粗糙的手掌捂住脸,指缝间渗出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二懒递酒壶的手停在半空,整个屋子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墙角的蟋蟀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就在这时,香菱冲进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惊得满屋子人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
\"前进哥,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香玲眼眶通红,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脸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跑完一场长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像被突然掐断的琴弦,颤抖得不成调子,\"以后我再也不会说她了!\"
许前进踉跄着扶住桌沿,酒碗里的酒泼洒出来,在木纹桌面上蜿蜒成河。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仿佛吞下了一把粗粝的砂砾:\"香玲,你、你怎么来了?\"
蛮子慌忙起身,竹椅在青砖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麻雀。她手里还攥着半双筷子,顾不上其他,忙不迭地往空碗里添饭,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堆得冒尖,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眼角深深的皱纹:\"快坐下,香玲!一块吃!\"
蛮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围裙上还沾着炒菜时溅上的油渍。她伸手想要拉住香菱的胳膊,却又在半空停住,生怕唐突了对方,悬在那里的手微微蜷起,像是一朵不敢完全绽放的花:\"香菱,你都听见了?\"她的声音放得极软,带着哄劝的意味,\"理解一下前进吧,别埋怨他了。人哪能十全十美?我真没想到那句话对他触动那么大,以后再也不提了!\"说着,她从袖管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轻轻往香玲泛红的眼眶上按去。
香玲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决堤而出。她看着徐前进眼下浓重的青黑阴影,看着他袖口磨得起球的布料,昨夜赌气说出的话突然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你心里就只有那些烂摊子,什么时候把这个家放在眼里过?\"此刻,那些刻薄的字句仿佛变成了带刺的藤蔓,狠狠地绞着她的心,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自从我爹走后,我婆婆走后.,我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也许自打和平出生后,我冷落了你,可是以后不会了前进哥.....\"香玲哽咽着,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留下月牙般的痕迹,\"我似乎也疏忽了前进哥的感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混着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生活......就是这样。\"
蛮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往铜烟袋锅里塞了把烟丝,火柴划亮的瞬间,火苗映得他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谁说不是呢?我和你二懒叔这一路走来不也是跌跌撞撞的嘛?有那件事是平平安安走过来的,一路上布满了荆棘。\"二懒烟袋锅冒出袅袅白烟,在晨光里缓缓散开,模糊了他的面容,\"可日子不也这么熬过来了?\"
蛮子转身从灶台上端来刚出锅的炖山鸡,浓郁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瓷碗边缘还沾着油星,她把碗往香菱面前推了推,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快尝尝,特地留的鸡腿!咱们家乡菜虽粗陋,可管饱!\"
许前进终于缓过神来,颤抖着伸手想要去够香菱的手,却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缩了回来,仿佛那是一团炽热的火。他盯着桌面某处发呆,声音闷得像是从地窖里传来:\"是我对不住你......总想着多挣点钱,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却忘了......\"
\"吃饭!\"蛮子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得酒碗里的酒晃了又晃,\"天大的事吃完再说!来,碰个碗!\"她率先端起粗瓷碗,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
四只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一曲和解的乐章。香玲低头扒拉着米饭,滚烫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掉进碗里,晕开小小的涟漪。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屋檐上,阳光穿过竹帘,在每个人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为这场迟来的和解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这顿看似平常的饭,吃得比往日都要久,却也比往日都要暖,仿佛将过去的隔阂与误解,都化作了心间流淌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