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里的秦土
渭水两岸的芦苇刚泛起白绒,赵二牛就提着新打的镰刀往田里去了。晨露打湿裤脚,凉丝丝的像浸在溪水里,他却觉得比去年穿的麻鞋还舒坦。脚下的田埂是新夯的,土色发黑,混着麦糠和草木灰的气息——这是卫鞅新定的法子,说是\"粪田者倍收\"。
一、田埂上的新麦
\"二牛哥,你家的粟穗都垂到地上了!\"邻地的王寡妇直起腰,粗布围裙上沾着黄澄澄的谷粒。她男人去年在河西战场没回来,按新法领了五顷田,如今两个儿子也能帮着割麦了。
赵二牛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五年前他从魏国逃来时,怀里只揣着半块干饼,如今站在自家田垄上,望得见地头新盖的瓦房。瓦是官窑烧的青瓦,梁上还挂着上个月官府奖的绸缎——只因他家织的布帛够了五匹,里正亲自送来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快割吧,晌午要送新麦去栎阳仓。\"他挥起镰刀,粟秆断裂的脆响里,混着远处传来的夯歌声。那是里正带着人修水渠,夯歌是新编的,唱的是\"开阡陌,平沟渠,三岁两熟谷满庐\"。
日头爬到头顶时,田埂上忽然热闹起来。三个穿皂衣的官吏扛着木杆走来,杆上缠着红布。\"量田了量田了!\"为首的县丞嗓门洪亮,\"今年亩产超三石的,官府给记功!\"
赵二牛的心怦怦跳。去年他家庄稼刚够缴粮,今年粟穗沉甸甸的,攥在手里能压弯手腕。县丞的木尺刚挨着粟垛,王寡妇的小儿子就喊起来:\"我娘说,俺家的麦能堆到屋檐高!\"
官吏们笑起来,皂衣上的汗碱泛着白。赵二牛忽然想起刚入秦时,那些官吏见了魏人就吹胡子瞪眼,如今却蹲在田里帮他捋掉粟壳:\"你看这颗粒,饱满得能榨出油。\"
二、晒场上的金浪
午后的晒场像铺了层熔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男人扬场,女人簸谷,孩子们在谷堆间滚来滚去,身上沾满麦芒。赵二牛的婆娘正把筛好的精米装进陶罐,陶罐是新的,陶沿上还留着窑工的指印——这是官府去年发的,说\"储新粮,备荒年\"。
\"二牛家的,你这米能评上'上谷'!\"管粮仓的老吏蹲在陶罐前,捻起几粒米放进嘴里嚼,\"前年收的糙米能硌掉牙,今年的能当贡品了。\"
婆娘红了脸,往他手里塞了块麦饼。饼里掺了芝麻,是去年从商於迁来的流民教的做法。那流民如今成了村里的麦匠,教大家扬场时要顺着风向,脱粒用石磙子比连枷快三倍。
晒场边的老槐树下,几个白发老者正围着斗斛争论。穿粗布短打的是前几年还在讨饭的陈老汉,如今捧着自家的粟米,嗓门比谁都响:\"我这斗比去年多盛两升!卫大人说了,私田多收的全归自己!\"
赵二牛望着晒场上的谷堆,忽然想起刚来时的光景。那时他睡在五羊皮馆的柴房,听老秦人骂官府\"收粮如抢\",如今却见里正提着算盘挨家算:\"李三家缴上等粮三石,余粮两石可卖;王四家缴中等粮两石,余粮三石......\"
日头偏西时,几辆牛车慢悠悠往栎阳去。车上的麻袋都印着\"秦\"字,装的是要缴给官府的新粮。赶车的汉子甩着响鞭,嘴里哼着新编的调子:\"新法好,新法妙,耕者有田饿不着......\"
三、栎阳仓的新声
栎阳南门的粮仓比去年扩了两倍,新夯的土墙还泛着潮气。仓门前排着长队,牛车首尾相接,能望到街口的铁匠铺。赵二牛赶着车刚停下,就见仓吏举着木牌喊:\"缴上等粮者,可领盐票一张!\"
\"盐票?\"他愣了愣,旁边的王寡妇笑道:\"上月集市新开了盐铺,凭票能买官盐,比私盐便宜一半呢。\"
缴粮的木斛是标准的,斗口刻着刻度。赵二牛看着自家的粟米簌簌落进斛里,仓吏用木尺刮平,大声报数:\"上等粟三石整,余粮两石五斗,可入集市!\"
接过仓里给的回执,竹简约指宽,上面用红漆写着\"缴讫\"二字。赵二牛把回执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还有张纸——是前几日去集市,识字的先生帮他写的卖粮帖子,说\"写明成色,好讨价\"。
粮仓后的空地上,十几个商贩正支着摊子。有穿赵国旗袍的粮商,也有本地的酒坊掌柜。赵二牛刚把余粮卸下来,就有个络腮胡的汉子凑过来:\"老哥,你的粟米多少钱?我酿酒用。\"
\"二十钱一斗。\"赵二牛报的价,是里正教的,\"上等粟,出酒多。\"
汉子弯腰抓了把粟米,在手心搓了搓:\"值这个价!我全要了。\"
钱袋沉甸甸的,秦半两的铜腥味混着新粮的气息钻进鼻孔。赵二牛捏着钱袋往集市走,脚步都轻快了。街面上比去年热闹十倍,绸缎铺、陶坊、肉铺挤挤挨挨,连卖糖人的都多了两个摊位。
\"二牛哥,买块布给娃做新衣?\"王寡妇在布摊前招手。摊主见是秦人,笑着展开一匹蓝布:\"这是三晋来的好布,用新法织的,结实着呢。\"
赵二牛摸了摸钱袋,咬牙买了半匹。又在肉铺割了斤肉,掌柜的用草绳捆好:\"今年猪都养得肥,多亏了新法里说的'积肥法'。\"
往回走时,天色已擦黑。粮仓的灯亮了,照得墙上的告示格外清楚:\"今岁粮产倍于往年,特开仓放粮三日,平价售与百姓。\"几个老秦人凑在告示前,有人念出声,有人抹着眼泪:\"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官府卖平价粮......\"
四、夜田里的新火
回到村里时,晒场上还亮着灯火。男人们在脱粒,女人们借着月光簸谷,孩子们提着灯笼跑来跑去,灯笼上写着\"丰\"字。里正提着酒坛挨家倒:\"今年余粮多,酿了新酒,都尝尝!\"
赵二牛端着酒碗,坐在自家田埂上。新割的粟秆堆成小山,散发着甜甜的气息。远处的打谷场上,忽然响起了鼓声——是村里的老鼓手,去年还说\"奏乐得有雅乐\",如今却敲着新做的牛皮鼓,唱着卫鞅编的《垦草歌》。
\"二牛哥,你看天上!\"王寡妇的小儿子指着夜空。几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光尾,像去年战场上秦军的火把。
他忽然想起刚入秦的那个冬天,冻得缩在破庙里,听老秦人说:\"秦地苦寒,十年九荒。\"可现在,他望着满场的谷堆,摸着怀里的钱袋,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暖意。
\"明年要再买两顷田。\"赵二牛对婆娘说,\"让娃去学堂认字,将来也能当个小吏。\"
婆娘笑着点头,往他碗里夹了块肉。肉香混着酒香,飘在夜风中。远处的水渠边,有人在唱新编的歌谣,调子忽高忽低,却听得人心里发烫:
\"渭水长,秦地广,
新法立,五谷昌。
男耕田,女织裳,
仓廪实,国威扬......\"
月光洒在刚翻过的土地上,软乎乎的像铺了层银。赵二牛把空碗往地上一放,起身扛起锄头——要趁着墒情好,翻耕土地,好种明年的麦子。锄头是新打的,铁刃在月光下闪着亮,刨进土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应和远处的歌声。
他知道,这声音里,藏着秦国的新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