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驾鹤西去之亲人来过(二)
沙枣林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也平往火堆里添了块干牛粪,火星子噼啪溅起来,映得琪亚娜的脸亮了亮。
她正给阿依娜的冻伤涂药膏,指尖沾着草药汁,在孩子手背上轻轻揉着:“明天过了黑风口,就该见着绿洲了。”
阿依娜含着颗沙枣干,含混地应着,眼睛却往也平那边瞟。他正低头擦刀,刀鞘在石头上磨出细碎的声响,那刀鞘还是阿娅去年用羊皮缝的,边角被磨得发亮——阿娅总说“也平哥哥的刀要体面些”,缝的时候特意在里面垫了层毡子,怕刀柄硌手。
也平的动作突然顿住。刀面映出他的影子,眉头拧成了个结,像极了阿娅总笑话的“被冻住的疙瘩”。这三天来,阿娅的声音总在他耳边飘,一会儿是“苏和爷爷的沙枣干要放蜜”,一会儿是“爷爷说关内的桃花好看”,碎得像被风吹散的沙枣花。
他其实记不清苏和是谁。黑风口遇袭那天太乱了,马匪的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只记得后背被人猛推了一把,回头时只看见个蓝布衫的影子往马匪堆里冲,像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后来清理战场时,那影子不见了,只在雪地里捡到半截红绳,结打得歪歪扭扭,阿娅看到时突然蹲在地上哭,说“是爷爷的”。
“也平,苏和姑娘回来了。”阿依娜突然拽他的袖子。
也平抬头,看见苏和背着个布包从沙丘后走出来。她穿件灰布袄,头发用根木簪别着,发尾沾着沙粒——这姑娘是半个月前在路上遇到的,说自己是关内来的货郎,迷路了。也平本想赶她走,却看见她给阿依娜冻伤的脚涂药膏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那药膏的味道,和阿娅去年熬的一模一样。
苏和把布包往地上一放,掏出两个窝头和半包盐:“前面村子里讨的,能撑到绿洲。”她说话时总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还找着点甘草,煮水喝能暖身子。”
也平没接话。他盯着苏和的手,那手上有道疤,从虎口一直划到手腕,像条褪色的蛇——阿娅说过,苏和爷爷年轻时跟马匪拼过命,手腕上留了道疤,“像条护着他的龙”。
火堆突然“噼啪”响了声,窜起的火苗舔着干柴,映得苏和的影子在沙地上晃。也平想起阿娅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苏和爷爷……他不是货郎……”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苏和姑娘。”也平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些,“我问你件事。”
苏和正往锅里倒水的手顿了顿,木勺“当”地撞在锅沿上:“您说。”
“你有爷爷吗?”
也平的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木簪上,那簪子刻着朵沙枣花,阿娅说过,是她小时候给爷爷刻的,“阿娅生前总提苏和爷爷,说我们上个月在黑风口遇见过他。可有人说,他那时候已经去世三个月了,这话是真的吗?”
苏和的背猛地僵住。锅里的水开始冒泡,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也平却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像寒风里的沙枣树。
“姑娘?”也平往前挪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按在靴筒的刀上——他总觉得这姑娘藏着事,她背包里露出的半截红绳,和黑风口捡到的那截,打得是同一个结。
“是真的。”
苏和突然转过身,眼睛红得像浸了血,“我爷爷……三个月前就没了。”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时,里面露出个磨得发亮的木簪,簪头的沙枣花缺了半瓣,“他走那天,攥着这个,说要等个穿蓝底白花毡毯的姑娘。”
也平的呼吸猛地停住。那簪子,阿娅给爷爷刻坏的那个,明明下葬时一起埋了。
“黑风口那天,冲上去挡马匪的,是我爷爷。”苏和的声音开始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弦,“他说阿娅是个好姑娘,不能死……他还说,你们要去关内看桃花,他也想去,可他走不动了。”
她突然蹲在地上,从布包最底层摸出个小陶罐,罐口缠着半截红绳,正是也平捡到的那截:“这是他泡的药酒,说阿娅小时候偷喝,醉得抱着树喊星星会晃……他说要是能等到阿娅,就把这个给她,让她路上冷了抿一口。”
也平盯着那陶罐,突然想起阿娅总说“爷爷的酒比蜜甜”。去年冬天他胃疼,爷爷逼着他喝了三大碗,说“喝了能打死老虎”,那酒液滑进喉咙时,暖得像灶膛里的火。
“他怎么知道阿娅……”也平的声音突然卡住。他看见苏和摊开的手心,那里有块胎记,像朵小小的彼岸花,和阿娅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我爷爷是苏和,我也叫苏和。”姑娘抬起头,眼泪掉在火堆里,“阿娅是我姑姑的女儿,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沙枣林里玩,她总抢我的沙枣干,说‘苏和妹妹的比爷爷的甜’……她不知道,那些沙枣干,都是爷爷让我偷偷给她的。”
风突然刮起来,卷起地上的沙粒,打在毡毯上沙沙响。也平想起阿娅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苏和爷爷在桥边等我,他带了沙枣干。”
原来她早就认出来了。那个往马匪堆里冲的蓝布衫,那个守在奈何桥边的老妇人,那个总把沙枣干藏在怀里的爷爷,从来都不是别人。
“也平,你看!”阿依娜突然指着天边。
也平抬头,看见最亮的那颗星星旁边,又亮起一颗小的,两颗星靠得很近,像在说悄悄话。苏和望着星星,突然笑了,眼角的泪还没干:“爷爷说,想他了就看星星,最亮那颗是他。”
火堆渐渐弱下去,锅里的甘草水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沙枣的味道,飘得很远。也平把阿娅的毡毯往苏和那边推了推:“晚上冷,盖上吧。”
苏和接过毡毯,指尖触到布料时,突然摸到个硬东西。她从毯子里摸出来,是块沙枣干,蜜腌的,甜得能粘住牙——是阿娅走那天,爷爷塞给她的,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毯子里。
“阿娅留的。”苏和把沙枣干掰成两半,递给也平和阿依娜,“她说日子就像沙枣,嚼着嚼着就甜了。”
也平把沙枣干放进嘴里,甜味漫开来时,突然想起爷爷说过“等你们到了关内,桃花该开了”。他抬头望了眼星星,最亮的那颗旁边,小的那颗正闪了闪,像在点头。
“明天早点走,”也平往火堆里添了块柴,“争取在桃花开之前到关内。”
苏和嗯了一声,往火堆边凑了凑。毡毯上的蓝底白花在火光里浮动,像极了阿娅笑起来的样子。风穿过沙丘,带来远处的驼铃声,轻轻的,像谁在哼着关内的小调。
天上的星星,又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