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离开后,病房的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沉重的寂静如同湿冷的裹尸布,层层包裹下来,压得宋博士几乎喘不过气。她放下那支悬而未落的笔,只觉得自己茫然和孤立无援。拒绝签署那份纲要,等于公开质疑守夜人的“善意”,将双方本就脆弱的合作关系推向危险的边缘。但她别无选择。夜枭那句轻飘飘的质疑,像一颗毒种,在她心中迅速生根发芽,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走到安娜床边,手指轻轻拂过女孩冰凉的前额。生命监护仪上的数字微弱地跳动着,像风中残烛。强化治疗方案确实更具针对性,守夜人展示了他们的能力和“诚意”,但这“诚意”背后,是明码标价的索取。她需要时间,需要看清这盘棋,需要确定林枫的真实状况,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预料中的质问或施压并没有立刻到来,守夜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或者说,冷漠。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不是医护人员,而是“牧羊犬”。他换上了一套守夜人提供的灰色便服,虽然干净,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和警惕。他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宋博士身上。
“外面情况怎么样?”宋博士压低声音问。
“戒备森严,但很安静。”“牧羊犬”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安娜,眉头紧锁,“我试着探查了一下周边区域,通道复杂,关键路口都有人把守,电子监控无处不在。这里像个铁桶。”他的语气带着挫败感,“钟表匠和列昂尼德被分别安置,很难接触。夜枭……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消息不容乐观。他们被分割开来,孤立无援。
“林枫……”宋博士刚开口,“牧羊犬”就抬手制止了她。他指了指病房天花板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类似烟雾报警器的小装置,做了一个“监听”的口型。
宋博士心中一凛,立刻噤声。这里果然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牧羊犬”走到她身边,假装查看安娜的情况,用极低的气音,几乎贴着耳朵说:“通讯时,他的状态不对。我偷听到了片段……那些‘声音’……不像是简单的幻觉。”
宋博士的心脏猛地一缩。连“牧羊犬”也察觉到了!
“长老那边有什么反应?”她用同样低的声音问。
“没有直接反应。但看守我们的人增加了。”“牧羊犬”的眼神阴沉,“他们在等。等我们主动妥协,或者……等某个时机。”
等什么时机?宋博士想起长老提到过的“评估测试”,心头泛起寒意。他们会不会对失去耐心的安娜采取更强制的手段?
就在这时,病房内的广播系统突然响起一个平静无波的男声,打破了死寂:“宋博士,请到医疗中心主控室。重复,宋博士,请到医疗中心主控室。”
命令来了。不是长老的召见,而是医疗中心。是关于安娜的病情有变?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
宋博士和“牧羊犬”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我跟你去。”“牧羊犬”低声道。
“不,你留在这里,守着安娜。”宋博士果断拒绝。她不能让安娜独自一人处于可能的监控和未知风险中。“我一个人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然后拉开了病房门。一名守夜人队员已经等在外面,面无表情地示意她跟上。
走廊依旧明亮而空旷,脚步声回荡。主控室位于医疗区中心,是一间充满各种显示屏和仪器设备的房间,几名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正在忙碌。让宋博士意外的是,钟表匠也在里面,他正站在一块显示着复杂生理数据曲线的大屏幕前,与一位看起来是主治医生的守夜人低声交谈。
“宋博士,”那位主治医生看到她,点了点头,语气专业而疏离,“我们刚刚对安娜小姐的脑电波和神经传导速率进行了深度扫描和分析。”他指向屏幕上一片异常活跃、但波形混乱的区域,“这里,以及关联的边缘系统,显示出持续性的异常放电,与她昏迷前的谵妄内容高度相关。这并非单纯的创伤后应激,更像是一种……被某种外部印记或强烈暗示深度激活后的残留效应。”
外部印记?强烈暗示?宋博士立刻想到了建筑师对安娜进行的那些“校准”。
“什么意思?”她追问。
“意思是,”钟表匠接口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疲惫但专注,“伊莲娜可能通过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方式,在安娜的大脑中留下了比我们想象中更深的‘信息烙印’。这些烙印在特定条件下被激活,形成了那些破碎的意象和警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博士一眼,“长老认为,破解这些烙印,可能是理解圣殿最终计划的关键。这需要你的专业知识,以及……安娜的配合。”
又是信息!又是破解!他们始终围绕着伊莲娜和安娜的价值打转。宋博士感到一阵反胃。
“如何配合?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进行脑部刺激吗?”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
“不,当然不是。”主治医生立刻否认,“首先需要稳定她的生命体征。但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制定一个预案,一旦她再次清醒并且状态允许,如何引导和记录她潜意识中可能浮现的信息。这需要非常精细的神经语言学和行为学干预方案。”他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这是初步的设想,基于我们对类似案例的有限了解。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需要你的意见。”
宋博士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方案确实非常专业,甚至可以说是尖端,涉及了非侵入性的神经反馈和情境模拟技术,旨在温和地触发和捕捉特定记忆关联。但越是专业,越让她感到恐惧。守夜人对这类技术的掌握程度,远超一般的医疗机构,他们显然早有准备。
她的目光扫过一条建议: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使用与伊莲娜相关或圣殿特有的感官线索,如特定频率的声音、光影模式进行温和的提示性刺激。
这真的是为了救命,还是为了提取“数据”?
“我需要时间研究这份方案。”她放下平板,没有立刻表态,“安娜现在的状况,经不起任何冒险。”
“我们理解。”主治医生表示同意,“但时间不等人。圣殿和IbEo的搜索网正在收紧。我们必须尽快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资源和保护力度。”他的话软中带硬,再次将安娜的治疗与“价值”挂钩。
钟表匠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宋博士的反应。当宋博士看向他时,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示。
这时,主控室的门开了,夜枭竟然被一名守夜人队员带了进来。她的手上戴着特制的、不会影响活动但显然具有限制功能的手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桀骜不驯的冷笑。
“看来人齐了。”夜枭扫了一眼室内,目光在宋博士和钟表匠脸上停留片刻,带着讥讽,“要开始审问了吗?”
主治医生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对宋博士说:“考虑到夜枭女士与伊莲娜·罗斯托娃曾有直接接触,她的某些记忆片段可能对解读安娜的潜意识活动有参考价值。长老希望你们能分别提供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关于伊莲娜在生命最后阶段的言行记录,尤其是任何异常的、带有暗示性的话语或行为。”
分别提供?这是要对比口供,还是要分化他们?
宋博士的心沉了下去。守夜人正在系统地收集所有碎片,试图拼凑出完整的真相,而他们,就是被利用的拼图提供者。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夜枭率先开口,语气冷漠,“伊莲娜那时候已经疯了,说的话颠三倒四,大部分时间都在尖叫或者自言自语。有用的信息?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宋博士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完全说实话,但也不能编造得太离谱,否则很容易被识破。她需要说出部分真相,同时隐藏关键细节,比如伊莲娜对林枫的特殊反应。
就在她斟酌措辞时,主控室内的一部红色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主治医生立刻上前接听,他的脸色在听了几秒钟后骤然变得凝重。
“明白。立刻启动二级戒备。”他放下电话,转向室内所有人,语气急促而严肃,“外围哨点报告,发现不明身份的小股武装人员正在接近我们的预警边界线。行动模式隐蔽专业,不像是IbEo或圣殿的常规部队。”
新的威胁?在这个节骨眼上?
钟表匠和夜枭的脸色都变了。宋博士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是敌是友?
“能识别身份吗?”钟表匠沉声问。
“无法完全确认。但根据其装备和渗透手法分析……”主治医生顿了顿,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名称,“有七成把握,是‘红鸦’佣兵。”
红鸦?又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这支神秘的佣兵队伍,是冲谁来的?圣殿的雇佣军?IbEo的黑手套?还是……另一股独立的势力?
主治医生快速下达指令,整个地下基地瞬间进入临战状态,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警报声和人员跑动的脚步声。
他看向宋博士和夜枭,语气不容置疑:“情况有变。记录的事情稍后再说。现在,请各位立刻返回各自房间,没有指令,不得外出!”
突如其来的外部威胁,暂时打断了守夜人的“信息收集”计划。但也将所有人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宋博士被护送回病房,脑海中一片混乱。红鸦佣兵、守夜人、圣殿、IbEo……多方势力在这片山区交织,目标似乎都指向安娜和她所承载的秘密。而她和林枫、安娜,就像暴风眼中的小船,随时可能被撕碎。
“牧羊犬”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前。宋博士快速将情况低声告知。
“红鸦……”“牧羊犬”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我听说过他们。只认钱,不认人,手段狠辣,效率极高。如果他们真是被雇来的,雇主肯花大价钱,目标一定极其重要。”
目标是谁?安娜?还是……守夜人本身?
病房外的走廊里,脚步声变得更加密集和急促。基地的紧张气氛几乎能透过墙壁传递进来。
宋博士坐到安娜床边,握住女孩的手。内忧外患,危机四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突然,她感觉到安娜的手指,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蜷缩,而是像……在试图勾勒什么?
宋博士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安娜的手。在女孩苍白的手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划动着,留下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那痕迹,隐约像一个残缺的……鸟爪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