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相携而归。
谢将军甲胄未解,顾不得整肃仪容,先向魏晔一一禀明边关局势。魏晔含笑示意他退下歇息,不料谢将军再次跪倒,膝甲与地面相击,铿然有声。
先是几声压抑的抽泣从殿内传来,最后转为一声清晰的臣叩谢天恩。
谢将军抬手抹了一把脸,大步跨出殿门,却正撞见韩太傅负手立于阶前。谢将军阴沉着脸,狠狠剜了他一眼,从鼻间重重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老匹夫,给他等着!
韩太傅在得知贵妃出事后,当即便让人去联系宫中的眼线,知晓详情后,扶着案几缓了半晌,才把那股眩晕压下去。
待稳住心神,他咬着后槽牙善后。为了向皇上示好,他甚至将皇后兄长此次的功绩翻来覆去地夸出花来,提议封赏再晋一级。
谁知皇上听完,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谢韩两家的恩怨,早从户部那批物资的调拨就埋下了引子,两家的女儿又在后宫水火不容,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大军凯旋的第三日,魏晔于行宫设下夜宴,既为将士们庆功,也为北朔使团接风。
皇后一早让人传了消息,三品以上的嫔妃方可列席。
崔琇心中早有预料,见谢充容端坐在她下首的鎏金矮案前,倒也没有多惊讶。
谢将军立下大功,若此时还拘着谢家女儿,未免太不给谢家颜面。当初定下这月余祈福之期,原就是为了今日能顺理成章地放人。
谢充容今日一袭藕荷色织金襦裙,发间簪着累丝嵌玉鸾钗,倒比往日那些张扬的妆扮更显几分矜贵。她端坐在席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连衣袖的褶皱都摆得恰到好处,看起来似乎杜若嬷嬷这一个月的功夫没白费。
只是当崔琇落座时,谢充容下颌微微抬了抬,转瞬却又乖顺地低垂下去,仿佛只是殿内烛火晃出的错觉。
魏晔执金樽起身,大肆夸赞谢将军功绩,内侍抬着朱漆描金赏盘鱼贯而入。
谢将军重重跪伏于殿中:“臣——叩谢圣恩。保家卫国原就是臣等行伍之人应尽之责,臣每归家见妻子安享太平,便想着边境妇孺亦该有此安宁!如今四海皆平,实乃皇上圣明烛照,更是诸位同僚齐心所致!”
魏晔朗声大笑:谢爱卿平身!谢家当真是满门俊杰,前朝有谢卿横刀立马,为我大兴出生入死。他转而望向席间的谢充容,目光倏然柔和:“后宫有谢充容日夜抄经,为朕的皇嗣祈求福泽。朕有谢家实乃大幸!”
太后手中的青玉佛珠忽地一顿,眼尾笑纹里堆着慈悲:“谢充容斋戒礼佛一月,晨昏诵经不辍,虔心祈求皇嗣昌隆,此心可昭日月,哀家亦甚感欣慰。”
魏晔目光温润,微微颔首道:“母后既赞谢充容诚心可鉴,即日起便赐号,以彰其德。”
谢充容眸中喜色难掩,纤指轻搭在南星腕上款款起身,冲着魏晔盈盈拜谢,而后昂着下颌缓缓落座。
沈昭仪执起案上的酒杯,冲着谢充容一笑:“恭喜谢妹妹了!”
谢充容眉眼间尽是得意,端起酒杯仰首饮尽:“多谢昭仪姐姐。”
沈昭仪指尖在酒杯上打了个转儿,似笑非笑地看向崔琇:“崔妹妹瞧,本宫早先说什么来着?这中秋宴的座次啊……昭充媛怕是不能跟本宫比邻而坐了。这样一想,倒真还有些舍不得,索性趁着今儿还在一块儿,咱们可得多喝几杯。”
哼!也就是如今开了宴不好再挪位置,否则啊,今日这崔琇就没资格坐这儿了!
崔琇笑得温婉:“皇上赐号‘福’,可见实在看重福充容。待来日福充容诞下皇嗣,这位份想来还会再动一动,到那时咱们姐妹便又是邻桌了,昭仪姐姐何须心急?”
“你!”沈昭仪的脸色骤然一沉,丹蔻深深掐进掌心,好个崔琇,竟敢暗讽她再无晋位之机!
这话是在告诉她,福充容能靠着孕育皇嗣升位份,她昭充媛自然也可以!左右她年轻又有宠爱,未来总还是有盼头的,反倒是自己,早早失了君心,是半分希望也无。
邻桌?都是做邻桌,可究竟谁在上首谁在下首,那就不好说了!偏生崔琇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半句能揪的错处都寻不着。
崔琇眼波在沈昭仪的面上一转,便知道她是听懂了,唇角勾起明晃晃的弧度。她执起酒杯朝对方遥遥一敬,接着一饮而尽。
王婕妤瞧着福充容春风得意,交叠在身前的十指骤然收紧。
凭什么?凭什么谢氏害她痛失皇嗣,又明目张胆地诅咒皇嗣,却依旧能风光无限?而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如今怕是再也无人记得!
她心口一阵滞闷,瞧着满案的珍馐,只觉得恶心无比。
谢将军谢恩的余音尚在梁间回荡,魏晔便顺势抬手示意,安福立即捧着诏书上前一步:奉圣谕——北征将士,论功行赏!
他每念一个名字,就有内侍捧着朱漆描金赏盘入内,魏晔也会适时夸赞两句。
魏晔指尖摩挲着玉扳指,眼底闪过一丝锐芒。
本该在朝堂宣读的封赏,此刻却在宫宴上逐一颁布。魏晔就是要当着使臣的面,狠狠折了他们的骨头,好叫他们知道大兴不是谁都可以招惹的!
如此,既彰显大兴的威仪,更为来日的谈判添些筹码。
没瞧见安福每念一个人,使团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么?
倒是使团席间,那位五官深邃的女子始终神色清冷,却愈发显得她姿容夺目。不同于中原闺秀的含蓄之美,她的眉眼凌厉明艳,即便静坐不语,也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
只可惜……崔琇叹了口气。
宴至酣时,北朔使臣整衣离席,以手抚胸行了个大礼,向魏晔献上了礼物,良驹、牲畜、金器……及公主。
“塔娜是我们部族最美的姑娘,今献于皇上驾前,愿北朔与大兴永结秦晋之好,共守边塞太平。”
那位面色清冷的女子缓步出列,双手交叠按在胸前,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俯首,发间缀着的绿松石额链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