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暄暖,一众人找了个背风向阳的敞轩坐了,宫人悄步奉上香茗细点。
今日是太后寿诞,崇文馆循例休学一日。大皇子与二皇子自瑞安宫出来,原本是打算回南苑的,却被四皇子一手一个拽着一同去了御花园。
难得松快,谁要回南苑对着那些之乎者也!不过,他可不能放大哥二哥回去用功,万一他们多背几篇文章,自己岂不是又要被比下去了?
四皇子吩咐宫人在空地上设好了双耳铜壶,自个儿抱了满怀的彩翎箭矢,仰头对大皇子说得眉飞色舞。一旁的二皇子垂着手臂,脸上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服气的神色。
大公主眉眼低垂,只安静地坐在沈昭仪身侧。
奶娘们则抱着七皇子与四公主,在近处的小径上缓缓踱着步。
淑妃瞧着四皇子在日头下欢脱的身影,笑道:“在这儿晒晒太阳,看着孩子们嬉闹,比在宫里闷坐着舒心多了。”
皇后目光柔和地掠过每一个孩子,闻言浅浅一笑:“是啊,看着他们,便觉得宫里满是生机。”
淑妃笑叹道:“娘娘是想说闹腾吧?四皇子那皮猴子从睁眼到闭眼,嘴里就没有一刻闲着的,整日里问东问西,吵得妾脑仁儿嗡嗡作响,活像有十只雀儿在耳边轮番念经。他搬去南苑后,妾宫里才总算得了安宁。”
皇后轻斥道:“四皇子心性纯然,男孩子淘气些也是常事,他能无病无灾的,就已然是天大的福气了。”
淑妃颔首道:“娘娘说的是。每每看着他,妾心里便觉得,只要他能一直这般平安喜乐,做母亲的,便再无所求了。”
沈昭仪神色微动,轻声附和道:“正是这个理。为人母者,图的不过是个‘平安’二字。”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也不知道韩采女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孩子……”
大公主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沈昭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将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沈昭仪心下暗恼,瞧她这张嘴,好端端的提那晦气人作甚。在座诸位,哪个没与韩采女有过龃龉?也就是她生了个公主,这才躲过一劫,不过从前也没少被韩采女奚落就是。
崔琇望向大公主:“大公主怎的不去同大皇子他们玩投壶?”
沈昭仪欠身回道:“德妃娘娘有所不知,这孩子自小性子便娴静,不惯那些热闹。再者,她这个年岁,也该学着稳重些了,总混在兄弟堆里嬉闹,不成体统。”
福充容蹙了蹙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又无外人在场,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咱们女子要守的规矩,难道还少么?”
对外守着礼数也就罢了,怎么在自个儿家里还得这般拘着?沈昭仪也不是多有礼数的一个人,怎偏在这事上古板起来。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别说投壶了,兄长们还时常带着她出去纵马呢!
崔琇忽然问道:“若我没记错,大公主过了年就该满十岁了吧?”
沈昭仪正不愿与福充容多作纠缠,闻言立即含笑应道:“德妃娘娘好记性,大公主是八月十九的生辰。”
淑妃轻呷了口茶,柔声叹道:过了十岁,及笄便不远了。只可惜宫中除了大公主,其他几位公主年纪尚小。待她们长大了,大公主早已出降,竟是连个能说说话的姐妹都没有。
沈昭仪心头莫名一酸,转头看向身侧安静端坐的女儿:“要不,你去玩一会儿吧?”
大公主轻轻摇头:“女儿在这儿听着娘娘们说话,也能学到不少道理呢。”她目光转向崔琇,鼓起勇气问道,“崔娘娘,那蒸酒之法,还有那日您同范夫人说起的海外风物,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吗?”
崔琇闻言莞尔:“是,这些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大公主垂首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终是怯生生问出心中困惑:“可……可女子终归要嫁作人妇,读这些书……又有何用呢?”
“大公主,不得无礼。”沈昭仪神色一紧,忙低声劝阻。她自个儿没读过什么书,可不论德妃还是皇后,皆是诗书传家,尤其是皇后母族姚家,当年可是天下文士景仰的翰墨圣地。
大公主这一问,岂不是将德妃与皇后都得罪了?这孩子平日最是伶俐,怎么今日却犯了糊涂。
皇后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是没想到大公主竟能问出这个问题来。
福充容闻言也抬眼望去。她出身将门,自幼便爱舞刀弄枪,见了书本就头疼。父亲宠她,从未严加约束。难道……这便是她不及崔琇的原因么?
淑妃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看起了热闹。
崔琇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指了指不远处假山上的覆雪:“读书最直接浅显的益处,便是你见宫苑落雪,心中会浮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烂漫,或是生出‘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雅趣,又或者能吟出‘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洒脱。这天地万物,因你读过的书,便独独为你多生出了一层景致。”
“人生波澜,世情复杂。我们一生会遇到无数困惑,其中大多数你只能独自解决。而书中先贤的智慧可使你遇事便不易惶惑,能以史为镜,以理为尺,生出自己的主见,不慌乱,不盲从。”
“你我形骸或困于一方,但心神却可借由书卷驰骋万里。你可随文字泛舟烟雨江南,纵马塞北荒漠,看遍你此生或许无法亲至的天地。你的心界宽了,眼前的庭院,便再也拘不住你。见过江海浩瀚,便不会为一方浅潭惊叹。”
“待你长大,或许也会有一位小姑娘向你问出同样的问题。届时,你便能将你自身的体悟,从容道来。又或者可以不像我这样解释许多,而是能从容笃定地,用你读过书的一生,亲自活出一个答案给她看。”
大公主眸中浮着朦胧的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皇后眼底掠过激赏,抚掌笑道:“好!为着崔妹妹这番话,今日当浮一大白。”她笑吟吟望向大公主,“好孩子,此刻不明白也无妨。你且安心读书,待岁月渐长,自会明白答案早在你心中了。”
淑妃含笑举盏:“那便以茶代酒,敬咱们女子胸中自有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