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得骇人,天光从窗纱漏进来,斜斜切开半室尘埃。
范婕妤蜷在窗下的影子堆里,身上那件退红撒花烟罗衫已揉得不成样子,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缠枝绣纹,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皇上怎么会这样待我……只有我是真心爱他的啊。”
她突然低低笑起来,越笑肩头抖得越厉害,笑得钗环零乱地响,笑得满脸冰凉。
院里有脚步声传来。
她猛地扑到门边,指甲抠进朱漆门缝里:“皇上!您是不是……是不是终于看见我的心了?”
门外的福充容听到这话,冷笑一声,一脚正正踹在范婕妤双手抵着的位置。
门轰然洞开。
守门的两名内侍齐齐打了个哆嗦,他们原本还想阻拦,此刻对视一眼,默默将头埋得更低,盯着自己鞋尖,再不敢动。
这谁敢拦?福充容方才那一脚若踹在人身上,怕是骨头都要碎出响来!再说福充容虽不如先前得宠,到底是在皇上面前排得上号的,纵使他们被踹断了肋骨,也得跪着谢恩。
这么一想,两人不约而同又往后挪了半步。
听闻福充容也被蜇伤了,主子间的官司他们做奴才的还是少掺和为好,何况里边那位横竖活不过今夜,该怎么选还用想吗?
范婕妤整个人向后跌去,脊背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发髻彻底散了,蝴蝶簪子飞出去,叮叮当当滚到殿角阴影里。
福充容的影子沉沉压过来,遮了她半边脸。
范婕妤被突如其来的天光刺得眼前发白,待看清来人后,整个人倏地失了颜色,从里到外都透出灰败。
她没看居高临下的人,眼珠木然地转向宫门方向,眼底空茫茫一片:“不是皇上,皇上怎么不来……他是不是真的厌弃我了……”
福充容跨过门槛,绣着金海棠的裙摆扫过范婕妤的手腕。她用绣鞋尖挑起范婕妤的下巴,逸出声轻哼:“毒妇做梦倒做得体面。你算计德妃时,可曾想过今日?依本宫看,德妃那日就该让你整张脸都烂穿了才好,横竖你早不知脸面为何物了。”
范婕妤听福充容提起崔琇,眼底倏地烧起两簇毒火:“她不过是装得滴水不漏罢了!没有心肝的人,自然最会扮情深。心是空的……才能装下这世间最精巧的戏。等着吧,等皇上瞧清她的真面目,到那时她定然不得好死!”
福充容蓦地收了脚,轻啧了一声:“本宫跟你这蠢货费什么口舌,今日又不是来同你闲话的。你害得本宫也受了伤,本宫自是要同你清算一番的。”她略侧了侧首,“把本宫给范婕妤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一名小内侍佝偻着背上前,手里紧攥个粗麻布袋。布袋子悬得离身远远的,里头闷闷的嗡鸣声一阵紧似一阵,布面不时被顶出尖锐的凸起。
众人见了,都屏息往侧里缩了缩。
范婕妤瞳孔骤然缩紧,手脚并用地往后蹭:“你要做什么?你敢——!滚开!滚开,离我远些!我是皇上亲封的婕妤,皇上知道了,定会治你们的罪!”
福充容笑了一声:“行了,别喊了,省些力气罢。说不得一会儿就能跑过它们呢?”她叹惋似的摇摇头,“本宫特意去养蜂处讨的,还以为你会喜欢……怎么你瞧着好像并不领情?”她眼神一厉,“既知这东西能伤人,还往旁人身上使!既如此,你便也好好尝尝其中滋味!扔进去,锁门!”
福充容说罢便转身,裙摆拂过门槛,走到了殿外。
两名小内侍慌忙扑到门边,一左一右拉动门板。
范婕妤见状,猛地朝门边扑去,却被福充容回身一脚正中心口,再次倒摔回去。
殿门将合未合的刹那,小内侍将布袋掷入门内,而后快速缩回手,两扇朱门“砰”地撞紧。
南星护着福充容退到台阶下,殿内凄厉的惨叫声穿透门板,福充容只觉心底无比痛快。
南星一颗心吊在喉咙口,眼珠子死死钉在门缝上。她后背绷得笔直,脚尖不自觉朝着福充容的方向挪了半步,生怕有漏网的蜂子从哪道暗隙里钻出来,再伤了主子。
她咽了口唾沫:“主子,这儿晦气,咱们回宫吧。”
福充容正听得高兴:“你急什么?再等等,这调子可比戏班子唱得有趣多了。”
南星灵机一动:“太医叮嘱了,您这个伤见了风好得慢,回头四公主又该不要您……”
“回宫!”福充容脸色倏变,转身就走,“快快快,这样要紧的事你怎么也不早提。”
魏晔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接过安福奉上的茶饮了一口。
氤氲水汽里,他忽然抬眸:“暗一。”
声音不高,却让安福的脊背微微一绷。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跪在殿中。
魏晔将身子往后一仰,倚进龙纹椅背里,指尖在扶手的蟠龙雕纹上轻轻叩了两下:“把范氏殁了的消息,透给范家。”他顿了顿,“让范家和崔家……都动一动。”
母后提醒得对,崔徵再怎么与本家生分,到底也还是博陵崔氏的人,不得不提防几分。索性就叫范家先与它过过手,不论哪边吃了亏,对他都只有好处。
七皇子裹在云锦被里,睡得小脸泛红,呼吸细细匀匀的,不似昨日那样灼热。
宫人们喘气都放轻了,连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惊了满殿安宁。
崔琇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觉热度已退了大半,眉间那点褶皱终于松了。
孙瑞悄步挨近,声音压得又低又柔:“主子,热水备妥了。”她目光落在七皇子安睡的侧脸上,“您去松泛松泛,这儿有奴婢守着。”
崔琇微微颔首,手指将锦被边缘仔细掖了掖,这才站起身朝净室去了。
身子浸进热水里的瞬间,困倦便如潮水般漫上来,眼皮沉沉往下坠。她掬起两捧温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淌,神志这才从混沌里挣扎出来。
她抬了抬手,将伺候的宫人打发了出去,只留了青玉在身旁。
崔琇闭目靠在桶沿,水汽凝结在她睫尖:“给父亲递个信。”声音透过氤氲的水雾传来,“把范氏的事透过去,就说——”她睁开眼,瞳仁映着晃动的烛火,“我想瞧瞧,本家这回……能拿出几分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