侥幸从御花园帝后驾前脱身的郭从谦,如同惊弓之鸟,一连数日都活得战战兢兢。罚俸三月、交由净乐司管事管教的旨意早已传到,管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将他叫去,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净给司里惹祸”,末了却又用拂尘柄戳了戳他单薄的肩膀,语气古怪地添了一句:“你小子,倒是走了狗屎运,竟能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挂上号了,虽是挨了罚……哼,好自为之吧!”
这“挂上号”三个字,让郭从谦连着几晚都睡不安稳。是福是祸?他完全看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这条贱命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恐怕连只蚂蚁都不如,今日能因一点“干净灵气”被轻轻放过,明日就可能因任何一点小小的行差踏错而被碾得粉碎。他将更多的时间投入了沉默而机械的劳作中,劈柴、挑水、搬运杂物,不敢再去那僻静的角落练习,连晚上偷偷揣摩指法时,都格外警惕周围的动静。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就在他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自己将继续沉沦在这暗无天日的底层时,一丝微澜,却开始悄无声息地扩散。
先是净乐司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原本对他呼来喝去、动辄嘲笑欺负的同伴,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惯有的轻蔑,似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与……忌惮?虽然没人明说,但“陛下记得他”、“娘娘开恩”这些碎片般的传闻,显然已在这消息灵通的底层圈子里悄然流传。他依然做着最苦最累的活,但明显的、毫无缘由的刁难却少了许多。甚至连那位管事太监,偶尔看见他时,那冰冷的目光里,似乎也掺进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评估货物价值般的考量。
这一日,郭从谦被派去给司里一位据说颇有些资历、脾气也最古怪的老乐工送饭。这位老乐工姓胡,年轻时曾是先帝宫中颇受赏识的琵琶手,如今年老体衰,技艺也大不如前,便被“供养”在这净乐司的角落里,等死罢了。他性情孤僻,极少与人交谈,整日里不是对着墙壁发呆,便是抱着他那把油光水滑、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的紫檀琵琶,轻轻抚摸,却极少弹奏。
郭从谦将粗糙的饭食轻轻放在老乐工屋外的小几上,低声道:“胡师傅,您的饭。”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郭从谦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悄悄退走,屋内却传来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你……就是那个在御花园弹琴,被陛下和娘娘撞见的小子?”
郭从谦脚步一顿,心头一跳,连忙转身,朝着黑漆漆的屋内躬身:“是……是奴才。奴才郭从谦。”
“进来。”老乐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
郭从谦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迈过门槛,走进这间弥漫着陈腐气息和淡淡木头清香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以及墙上挂着、案上放着的几件旧乐器。胡师傅就坐在窗边唯一的那把旧椅子上,怀里抱着他那把琵琶,昏花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锐利地打量着郭从谦。
“弹一曲我听听。”老乐工直接命令道,指了指墙角一张落满灰尘的凳子,上面放着一把普通得多的练习用琵琶。
郭从谦不敢违逆,依言取下琵琶,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坐下。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想了想,弹起了那首他最熟悉、也是苏舜卿指点他最多的《叹流年》片段。依旧是那简陋的乐器,依旧是那不够娴熟的指法,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揣摩(尤其是在御花园“实战”后的反思),他的演奏比起最初在浣衣局棚子下时,确实多了几分稳定和隐约的“味道”,尤其对曲中那股苍凉之意的把握,因着他自身境遇的贴合,倒显得比单纯的技巧模仿更真切几分。
一曲弹罢,屋内陷入沉寂。胡师傅闭着眼,枯瘦的手指在怀中紫檀琵琶的琴颈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盯着郭从谦,慢慢道:“指法生硬,节奏呆板,音色浑浊……毛病一大堆。”
郭从谦的心沉了下去,头垂得更低。
“但是,”胡师傅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你对‘韵’的感觉……还不算太蠢。尤其是最后那几下‘吟’的处理,有点意思。谁教你的?”
郭从谦心中一紧,不敢说出苏舜卿的名字,只含糊道:“没……没人正经教。是……是奴才自己瞎琢磨,有时候也偷听司里师傅们弹奏……”
“瞎琢磨?”胡师傅嗤笑一声,显然不信,却也没深究。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从明天起,每日申时初刻,干完你份内的活,到我这里来半个时辰。”
郭从谦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胡师傅?”
“怎么?不愿意?”老乐工耷拉着眼皮,“不愿意就滚。”
“愿意!愿意!奴才愿意!谢谢胡师傅!谢谢胡师傅!”郭从谦连忙磕头,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祸事”,竟会给他带来这样的转机!这位胡师傅虽然脾气怪,地位也不高,但毕竟是宫里正经的乐工出身,技艺绝非那些普通教习可比!能得他指点,哪怕只有每日半个时辰,也是天大的机缘!
胡师傅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语气依旧冷淡:“别高兴太早。我老了,没精力从头教起。能学多少,看你自己的造化。还有,管好你的嘴,别到处嚷嚷。”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一定用心学,绝不乱说!”郭从谦连忙保证。
从胡师傅那里出来后,郭从谦觉得自己脚步都轻快了许多,连身上那些隐痛似乎都减轻了。压在心头多日的阴霾,被这意外的好消息驱散了大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一个人——苏姐姐。
然而,当他寻了个由头,再次悄悄溜到浣衣局附近那处废弃杂物堆旁,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等到苏舜卿。他有些失落,又等了片刻,才看到一个与苏舜卿同屋、平时比较沉默的老宫女经过。他鼓起勇气,低声询问:“婆婆,请问……苏姐姐今日可好?怎么不见她?”
那老宫女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常来找“十九号”的那个伶人少年,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十九号啊……她前两日感了风寒,有些发热,今日管事嬷嬷开恩,让她在屋里歇着呢,没出来干活。”
病了?郭从谦心头一紧。在这缺医少药、环境恶劣的冷宫,一场风寒也可能要人性命。“严重吗?可有请……请医官看过?”他急切地问。
老宫女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咱们这种人,哪配请医官?熬些姜汤,自己挺着罢了。看她样子,烧得有些迷糊,不过今早好像退了些。”她说完,不再多言,匆匆走了。
郭从谦站在原地,方才因胡师傅允诺指点而升起的喜悦,瞬间被担忧冲淡。他想去看看苏姐姐,但浣衣局宫女住的大通铺房舍,他一个外男根本无法靠近。他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袋——罚俸三个月,他本就微薄的例银更是雪上加霜,连买块像样的点心都难。
但他还是咬了咬牙,转身朝着与净乐司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他知道御花园某些偏僻角落,长着一些野生的薄荷和艾草,虽然不算正经药材,但用来煮水,或许能缓解一些风寒的症状。他还记得小时候在家乡,母亲也曾用这些土法子给他治过感冒。
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御花园边缘的草丛里飞快地采了一把薄荷叶和几根艾草,用衣角小心包好,又绕到浣衣局后墙一个废弃的排水洞口——这里偶尔会有宫女偷偷传递些小东西。他找到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小宫女(用他仅剩的半块糖饼换来的“善缘”),将草药包和一句“煮水喝,驱寒”的口信,托她务必悄悄带给“十九号”苏姐姐。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郭从谦回到净乐司,心却依旧牵挂着浣衣局那边。晚膳时,他偷偷将自己的半碗稀粥倒进一个破瓦罐里藏好——苏姐姐病了,需要吃点东西,哪怕只是半碗粥。
夜里,躺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郭从谦辗转反侧。白天经历的事情在他脑海中翻腾:胡师傅意外的允诺,苏姐姐生病的消息,帝后那日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话语和处置……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各自激起了大小不一的涟漪。而这些涟漪,似乎正在看不见的水面下,隐隐有着相互影响、交织扩散的趋势。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其微妙、也极其危险的节点上。往下,是永无出头之日的苦役深渊;往上,则是一条布满迷雾、随时可能跌落、却又隐约透出一丝光亮的险峻小径。苏姐姐的教导和现在的病痛,胡师傅的突然垂青,帝后那难以捉摸的态度……这一切,都让他那原本只求苟活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悸动,滋生出更多模糊的、关于“改变”和“可能”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力量渺小,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但或许……只是或许,这潭看似沉寂绝望的死水,已经开始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暗流,而悄然涌动了呢?而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是否也能抓住那一点点随着暗流漂浮上来的、细微的转机?
夜色深沉,净乐司里鼾声四起。郭从谦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那里面,恐惧仍未褪尽,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活跃的光芒,正在艰难地孕育、生长。他轻轻握紧了藏在薄被下的、因为采药和劳作而更加粗糙的手指。
明天,要去胡师傅那里学琴。明天,也要想办法再打听一下苏姐姐的病是否好些了。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