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郭从谦的生活陡然间被填塞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苛而充实的节奏。每日天光未亮,净乐司的粗役们尚在睡梦之中,他便已悄然起身,借着透入陋室窗隙的微光,开始了他自己规定的晨课。
他寻了一处背风且远离他人视线的墙角,将前一日胡师傅指点的、最基础的“勾、挑、抹、剔、打、摘”等琵琶右手基本指法,反复空练。没有琴,他便以指代弦,在冰冷的墙壁上或自己的大腿上模拟按压、勾挑的力道与角度,心中默念着胡师傅那沙哑嗓音强调的要点:“力从肩发,贯于肘腕,聚于指尖,触弦即离,切忌拖泥带水!” “勾要果断,挑要轻灵,抹如春风拂面,剔似利刃破冰!”
晨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身体,手指很快冻得通红麻木,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而专注地重复着,直到指尖传来熟悉的、因过度摩擦而生的灼热感,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深知自己起步太晚,根基薄弱,唯有以百倍于他人的笨功夫,才可能追上那一点点微末的差距。“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是胡师傅第一日见面便丢给他的硬道理,他奉若圭臬。
完成晨间的基本功锤炼,他便开始一日繁重的劳役。劈柴、挑水、搬运、打扫……这些粗活耗费着他年轻却并不强壮的体力,但他却在这些机械的重复中,刻意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找到那种胡师傅所说的、演奏时所需的“绵长深稳”的气息感觉。甚至在挥动斧头、肩挑重担的间隙,他心中也在默默打着拍子,回忆着胡师傅用枯瘦手指敲击桌沿、为他示范散板、慢板、快板节奏差异时的情景。“节拍是乐曲的骨架,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快时如疾风骤雨,密不透风;慢时如云卷云舒,气定神闲;散板最考功力,形散而神聚,全在心意流转之间。”
申时初刻,是他一天中最期盼也最紧张的时辰。干完所有分内活计,他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汗水和尘土,便匆匆赶到胡师傅那间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小屋。半个时辰,短暂得如同白驹过隙,他却恨不能将每一息都掰成两半来用。
胡师傅的教学方式,与苏舜卿的“点拨式”截然不同,更加系统,也更加……古老而严谨。
他首先做的,不是让郭从谦弹奏复杂的乐曲,而是拿出几张边缘磨损、字迹却依旧清晰工整的泛黄纸页——那是用工尺谱和减字谱混合记录的古老乐谱。“乐以载道,谱为舟楫。不识谱,不通律,终是野狐禅,登不得大雅之堂。” 胡师傅的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指着谱上那些对于郭从谦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从最基本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工尺谱字,讲到宫、商、角、徵、羽五音与十二律吕的对应关系,再讲到不同调式(宫调、商调、角调等)转换带来的情绪色彩变化。郭从谦听得如饥似渴,如同干旱的禾苗突逢甘霖,拼命吸收着这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真正属于“乐道”核心的知识。他找来烧剩的木炭,在胡师傅允许的废纸上,笨拙却一丝不苟地临摹着那些谱字,反复背诵音律口诀,直到烂熟于心。
识谱记律之后,才是上手练习。胡师傅将他那把珍若性命的紫檀琵琶(偶尔也让他用那把练习琴),亲自示范。他并不急于教授大曲,而是挑选一些旋律相对简单、却蕴含着典型技法与气韵的经典小段,如《阳关三叠》的片段,《梅花三弄》的主题。他的示范极其缓慢,每一个指法的起落、力度的轻重、音色的明暗、气息的配合,都清晰无比,仿佛将演奏的每一个瞬间都拆解开来,摊在郭从谦面前。
“看好了,”胡师傅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内蕴,枯瘦的手指在弦上抚过,发出圆润而富有弹性的声响,“此处用‘轮指’,五指的力道需均匀如珠落玉盘,快而不乱,密而不断。” 他示范一遍,然后让郭从谦模仿。“不对!腕子太僵!放松!指尖触弦的瞬间要有‘抓’的感觉,不是‘戳’!”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有时甚至会直接用手中的小竹棍轻点郭从谦手腕或手肘的关节,矫正他的姿势。“气要沉下去,跟着旋律走,不要憋在胸口!你以为弹琴只用手指吗?全身的气血心神,都要灌注进去!”
这便是“悟韵摹神”的第一步——精确的摹仿。郭从谦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地观察、记忆、复制胡师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音效。他不再仅仅追求“弹响”、“弹对”,而是开始努力体会那指法背后所追求的“韵”——轮指的连绵感,吟猱的波动感,拂扫的力度与层次感。这个过程枯燥而痛苦,常常一个短短的小节就要反复练习数十上百遍,直到手指酸痛,耳朵几乎对那个单调的音符产生抗拒。但郭从谦咬牙坚持着,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更被胡师傅那看似冷漠、实则倾尽全力的传授所震撼。
偶尔,在郭从谦某个段落摹仿得略有几分形似之时,胡师傅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会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他会让郭从谦停下,然后开始讲述与这段音乐相关的诗词、典故。
“《阳关三叠》,送别之曲。你可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指下需有留恋,有不舍,有前程未卜的渺茫,力道在收放之间,音色在明暗之际。”
“《梅花三弄》,咏物言志。梅之清,梅之傲,梅之孤芳自赏,皆在旋律的起伏转折之中。泛音要清越如雪落枝头,按音要坚实如铁骨铮铮,走手音要婉转如暗香浮动。”
他会让郭从谦试着去理解这些文字背后的意境,再将这意境与自己(哪怕极为浅薄)的人生体验相结合,试着在接下来的摹仿中,注入一丝属于“郭从谦”的理解和情感。这便是“技传于心,韵发于情”的萌芽。郭从谦虽因年轻识浅、经历有限,对许多深沉的意境难以真正共鸣,但这种引导,却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音乐更深层世界的大门,让他开始明白,技巧只是工具,真正打动人心的,是音符背后承载的情感与精神。
随着郭从谦摹仿能力的提升和对基础乐理掌握的深入,胡师傅开始向他展现更为恢弘的古典音乐世界。他不再局限于小曲片段,而是开始系统地向郭从谦介绍那些代表着华夏历代音乐高峰的经典名曲。
他没有条件让郭从谦完整学习这些大曲,但他会选取其中最富代表性的段落,结合历史背景,讲述其精髓。
讲到《十面埋伏》,他形容那琵琶绞弦、推拉所产生的杀伐之音,如何模拟出千军万马、金戈铁马的战场声势,又如何于激昂处暗藏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悲怆。“此曲重气势,更重意境。指法需刚猛凌厉,气息却要稳如磐石,心中要有画面,耳中要闻杀声。”
讲到《春江花月夜》(他称之为《夕阳箫鼓》或《浔阳琵琶》的原始版本),他则语气变得舒缓悠远,描述如何用连绵的轮指和柔美的揉弦,勾勒出江流宛转、月照花林、空里流霜的幽美画卷。“此曲贵在‘静’与‘远’。音色要纯净通透,节奏要从容不迫,仿佛抽离了尘世,与天地月色共徘徊。”
提及《秦王破阵乐》,他神色肃穆,言其乃大唐武德之象征,乐曲结构恢宏,节奏鲜明,充满昂扬向上的力量。“此曲须有金石之声,雷霆之势。但不可一味求响求快,要于铿锵中见法度,雄壮中显堂皇。”
说到《霓裳羽衣曲》,他那干枯的眼眸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追忆与神往,描述其如何融合胡汉乐舞精华,旋律繁复华丽,飘飘欲仙,极尽开元盛世之浪漫想象。“此曲之妙,在‘仙’与‘幻’。指法需极其灵巧多变,音色要追求缥缈空灵,仿佛霓裳飞舞,羽衣凌空。”
至于《高山流水》,他则将其推崇为知音之曲、君子之乐的典范。“此曲意境高远,非仅技巧可达。心中须有巍峨山岳,有汤汤流水,有对自然造化与知音难觅的深切感悟。弹奏时,气韵要沉雄开阔,指法要简练大气,重意不重形。”
这些讲述,对于郭从谦而言,如同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幅瑰丽无比、却又遥不可及的壮丽画卷。他如痴如醉地听着,想象着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绝响,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敬畏。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微末技艺,根本连触碰这些经典的门槛都谈不上,但胡师傅的讲述,却为他树立了最高的艺术标杆,让他明白了音乐所能达到的浩瀚与深邃。
胡师傅的倾囊相授,不仅仅是为了教授一个伶人技艺。郭从谦能隐隐感觉到,这位风烛残年、看似对一切都已漠然的老乐工,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对于华夏正声、雅乐传承可能断绝的深切忧虑与不甘。他选择郭从谦,或许并非因为这少年天赋多么卓绝,而是看到了他那份在绝境中仍不放弃的对音乐的渴求,那份难得的专注与韧性。他不愿自己一身所学,随同这腐朽的躯体和这个日益浮躁的世道一同湮灭。哪怕只能留下一星半点的火种,于愿足矣。
“乐者,天地之和也。” 胡师傅在某次授课后,望着窗外沉沉暮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宫商角徵羽,对应君臣民事物,调和阴阳,通乎鬼神。如今……礼崩乐坏,郑声喧耳,真正的雅乐正声,知者几何?习者几何?” 他转过头,看向正在小心擦拭练习琵琶的郭从谦,目光复杂,“你小子……未必能成器,但……总比烂在肚子里强。”
郭从谦闻言,心中剧震。他放下琵琶,退后两步,整肃衣冠,朝着胡师傅,恭恭敬敬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行了三叩首之大礼。
“师傅!” 他第一次用了这个更显亲近与尊崇的称呼,声音哽咽,眼眶发热,“从谦出身微贱,命如草芥,蒙师傅不弃,授以大道。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犹胜再生父母!从谦愚钝,不敢奢望传承绝学,光大师门,但必竭尽驽钝,日夜用功,绝不敢辜负师傅心血!师傅所授,一字一句,一音一律,从谦必铭刻肺腑,勤习不辍!”
胡师傅坐在椅中,受了他这一礼,没有避让,也没有搀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跪伏在地、因激动而肩膀微微颤抖的少年,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哑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起来吧,时辰到了。”
日复一日,郭从谦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胡师傅灌注的知识与技艺。他的琵琶演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蜕变。指法从生涩僵硬变得逐渐流畅准确,节奏感越发稳定,对音色的控制也有了初步的感悟。更明显的是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虽然劳作依旧繁重,生活依旧清苦,但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那是一种因专注于热爱之事、并看到自身进步而产生的、充实而坚定的光芒。他走路时腰背挺直了些,与人交谈时(尽管依旧谨慎卑微),眼神也不再总是闪烁躲避。音乐,成了他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宫廷里,唯一能够握住的、温暖而有力的桨,支撑着他在暗流中奋力划行。
他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卧病在浣衣局的苏姐姐,心中充满担忧与感激。苏姐姐的启蒙与点拨,为他打开了音乐之门,奠定了基础;而胡师傅的系统传授,则为他构建起了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这两个在他生命中先后出现的“师傅”,一个如星火,点燃了他内心的渴望;一个如薪柴,让那火光得以持续燃烧,并逐渐明亮。
郭从谦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也不知道这身日益增长的技艺,在这诡谲的深宫之中,最终会带给他什么。但他无比确定的是,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紧紧抓住手中的琵琶,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传承,在这条布满荆棘却也闪烁着微光的乐之途上,走下去。为了不负苏姐姐的期望,更为了不负胡师傅那沉甸甸的、关乎文明续绝的托付。薪火虽微,愿能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