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日影,随着季节的流转,悄然拉长又缩短。郭从谦在御前的日子,便在日影的移动、更漏的滴答与帝王喜怒难测的眉宇间,一日日滑过。他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的涟漪早已平息,如今只是沉在潭底,承受着水压,也努力适应着这片深水独有的、寂静而沉重的规则。
他的生活被严格地划分为两部分:伺候御前,与回到配殿独处。两者之间,界限分明,不容有丝毫混淆。
伺候御前,是如履薄冰的艺术。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仔细盥洗,换上那身代表御前身份的青色袍服,检查每一处褶皱是否平整,每一粒盘扣是否牢固。然后,他抱着那把已成为他身份象征之一的紫檀琵琶,提前来到紫宸殿外指定的偏庑等候。在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御前内侍、宫女,以及偶尔当值的太医、起居注官。大家彼此点头致意,却极少交谈,每个人都低眉顺眼,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与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墨香,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核心的压抑感。
召见的时辰从不固定,全凭圣意。有时李存勖起身早,精神尚可,会在用过早膳后便让他进去,弹上一两曲清新明快的晨曲,如《鸟鸣涧》、《晨钟》的片段,以振作精神,开启一天的政务。这时郭从谦的演奏需格外注意力度与音色,既要提神,又不能过于激昂,惊扰了清晨的宁静。他会选用较为明亮的泛音和轻快的节奏,指法干净利落,绝不多余。
更多的时候,召见是在午后或傍晚。李存勖批阅了大半日奏章,与重臣商议了军国要事,身心俱疲,眉宇间常锁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与烦躁。这时传唤他,往往只需要安静。郭从谦会选一些旋律舒缓、意境悠远的曲子,如《平沙落雁》、《渔舟唱晚》之类。他弹奏时,会刻意放慢节奏,减轻力度,让琴音如同漂浮在空气中的淡淡烟雾,若有若无,既能营造一种宁谧的氛围,帮助帝王放松心神,又绝不会形成干扰。他的呼吸会调整到与乐曲节奏同步,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寂静殿宇中一件无声的摆设。
他学会了从最细微处揣摩圣意。李存勖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轻叩,是表示对当前议事或奏章内容的不满与思量,这时琴音需更加低微,几乎融入背景;李存勖偶尔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或抬手揉捏眉心,那是疲惫到了极点,琴音可稍作停顿,或转为更加空灵飘渺的泛音乐段;若李存勖忽然停止批阅,目光投向窗外,长久沉默,那多半是心中有了重大决断或难以排遣的忧思,这时郭从谦会知趣地停止演奏,屏息静立,连衣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极力避免。
慕容芷有时也在场。郭从谦对她更加敬畏。皇后娘娘目光沉静,往往能洞察人心。在她面前,郭从谦的演奏会更加“端正”,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意境”,多了几分技术上的精准与乐曲本身的“正味”。他知道,皇后或许更看重的是“规矩”与“本分”,过于追求个人特色的“韵”,反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他会选择那些流传有序、毫无争议的古曲经典段落,指法一丝不苟,绝不作任何临场发挥或改编。
除了奏乐,他几乎不说话。李存勖偶尔问起乐曲典故或技法,他回答得简明扼要,绝不多言一字。帝王心情好时,或许会随口评论两句,他也只是恭敬垂首,表示受教,绝不趁机附和或引申。他清楚地记得苏舜卿和胡师傅关于“藏拙守愚”、“谨言慎行”的叮嘱,更亲眼见过御前其他试图卖弄聪明或攀附逢迎的人,是如何迅速失宠甚至惹祸上身的。
回到配殿的独处时光,是他紧绷神经得以暂时松弛的片刻。他谢绝了几乎所有不必要的交往。那两个被派来“伺候”他的小宦官,起初还试图套近乎,打探消息,见他始终客气而疏离,除了必要的起居事务绝不多谈,久而久之,也觉无趣,只当他是块不通人情的木头。这正中郭从谦下怀。
他将大部分空闲时间,都用于精研琵琶技艺。胡师傅虽然不能日日亲授,但留下的教诲与那些泛黄乐谱,已足够他反复揣摩消化。他不再追求演奏更多新曲,而是将胡师傅重点讲解过的几首经典古曲,如《风入松》、《阳关三叠》、《梅花三弄》的片段,一遍又一遍地精炼。他反复琢磨每一个指法的发力角度,每一次吟猱的细微变化,每一处气息与节奏的配合。他对着铜盆里的清水练习轮指的均匀,在墙壁上模拟按弦的力度,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闭目冥想,在脑海中反复“演奏”整首曲子,体会气韵的流动。
他知道,在御前,炫技是取死之道,但将有限的技艺锤炼到极致,做到无可指摘,甚至能根据帝王当时的心境,在极有限的框架内做出最恰当的、几乎不着痕迹的微调,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的进步是内敛而扎实的,指力更加沉稳,音色控制越发精微,对乐曲整体结构的把握也日渐清晰。只是这一切,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在“恭顺”、“本分”的外表之下。
他也从未忘记来自浣衣局的牵挂。他不敢再冒险亲自前去,但总会想方设法,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绕了好几道弯的渠道,偶尔将一些不易腐坏、不起眼的食物(如耐放的胡饼、肉脯)或实用的物品(如品质稍好的针线、治疗常见小疾的草药),设法送到苏舜卿手中。东西不多,传递也极为困难,但他始终尽力而为。他知道这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是一份心意,一份来自深渊之外、微弱的回响。
御前的生活,并非总是平静。权力的暗流无处不在。
曾有与某位得宠妃嫔关系密切的宦官,暗示他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为那位妃嫔的兄弟谋求外放美差。郭从谦装傻充愣,只推说自己“人微言轻,除了弹琴啥也不懂”,坚决不肯接茬。
也曾有看似地位不高的内侍,酒后“失言”,向他透露某些朝臣对秦王李炎的不满言论,试探他的反应。郭从谦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声称自己“只伺候陛下起居音乐,朝政大事岂敢与闻”,并立刻寻借口避开,此后数日都刻意远离那人。
最惊险的一次,是李存勖因北疆军务与几位枢密使争执不下,心情极差。晚间歇息时,命郭从谦奏乐。郭从谦选了一首相对平和的《秋江夜泊》,意图安抚。不料曲至中途,李存勖忽然将手中一本奏折重重摔在案上,怒道:“皆是些尸位素餐、畏敌如虎之辈!”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侍立之人皆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郭从谦心脏骤停,指尖一颤,一个音差点弹错。但他强自镇定,硬生生将那个即将变调的音符,用极其轻微的“吟”手法圆了过去,然后迅速收势,放下琵琶,也跟着伏地,大气不敢出。李存勖发泄过后,似乎并未留意到乐声的细微中断,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郭从谦回到配殿,才发现自己内衣已被冷汗浸透,后怕了整整一夜。
经此种种,郭从谦越发明白,自己这个“御前伶人”的身份,看似光鲜,实则脆弱不堪。他不过是帝王用以调节心绪的一件较为精致的乐器,用则取之,厌则弃之,甚至毁之,全在圣心一念之间。他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党羽,唯一的依仗就是那点尚未引起厌烦的技艺和这份战战兢兢的“懂事”。
于是,他更加兢兢业业。他将每一次御前伺候,都视为一次大考。他观察、聆听、判断、调整,力求在方寸之间,做到无懈可击。他让自己变得像紫宸殿中那些沉默的青铜器、墙上的古画一样,成为背景的一部分,有用时能恰到好处地发挥作用,无用时便安静地不惹人注意。
日复一日,郭从谦如同一株生长在悬崖石缝中的瘦竹,根系拼命抓住那一点贫瘠的土壤,竹身则随着崖顶吹下的狂风,艰难而顽强地调整着姿态,努力维持着不倒。他褪去了少年人最后的天真与毛躁,眼神日益沉静,举止愈发沉稳,连那清秀的眉眼间,也悄然染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属于深宫生存者的疲惫与警觉。
御前的光阴,就在这无休止的谨慎、揣摩与自我锤炼中,悄无声息地流淌。郭从谦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在这九重宫阙的最深处,除了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别无选择。而心中那份对苏姐姐的牵挂,对胡师傅的感念,以及对琵琶技艺本身日益深沉的热爱,成了支撑他在这冰冷潭底,保持清醒与温度的最后薪火。